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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笔下文学 www.xxbxwx.net,流血的仕途:李斯与秦帝国(上册)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暗将李斯视为自己的劲敌。

    茅焦带着戒备的心理,接待了李斯。两人坐定,李斯在步入正题之前,先从稷下学宫开始聊起。我们知道,李斯是荀子的得意弟子,而荀子又曾经先后三次担任过稷下学宫的祭酒——相当于是稷下学宫的校长,茅焦作为稷下学宫中人,对荀子这个老校长印象深刻,也曾有幸亲耳听过荀老夫子的教诲。有这一层渊源在,李斯和茅焦的距离迅速拉近。荀老夫子已于两年前(公元前238年,即嬴政八年)故去,两人谈及他来,免不了一起缅怀感慨了一番。

    茅焦在秦国孤立已久,心境抑郁,今日和李斯一席畅谈,顿生相识恨晚之叹。茅焦于是以秦国政局相问。他的境遇,他的困惑,希望能在李斯这里得到解答。

    李斯却回避了这个话题,问道:“君来咸阳已有时日,咸阳可好?较临淄何如?”

    茅焦长叹不能答。只有到了咸阳,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地怀念临淄。他怀念那里的山水,怀念那里的人民,怀念那里的朋友和乡亲。那是他的故乡。他从小到大都不曾离开的故乡啊。而在咸阳这里,朝野中的排挤,文化上的差异,不同的饭菜饮食,不同的人际关系等等,他不习惯,他不喜欢。

    李斯知道茅焦过得憋屈,于是道:“君之性命危在旦夕,君可知乎?”

    茅焦也是游说高手,这样的开场白他是再熟悉不过。在我面前玩这套,李斯你找错人了。茅焦笑道:“吾岂畏死之人哉!死则死耳,何须多虑。”

    茅焦本以为这一句话就足以堵住李斯之嘴,可李斯却依然神情笃定。李斯深知茅焦的游说水平,他是不会轻易被自己牵着鼻子走的。然而李斯坚信,善攻者未必善守,茅焦一定是可以被说动的。李斯道:“茅君之论虽高,窃以为不足采。人生百事,惟死为大,能不慎乎?何谓死则死耳?死于秦王之怒与死于贱人之手,得无异乎?茅君谏秦王之时,义气干云,天下观望,当斯之时,死固不足惧也。今君将死之道有三,皆足以辱名耻身,遗笑后世,能不虑之乎?”

    茅焦道:“愿闻之。”

    李斯道:“李斯闻太后甚爱君,屡次召君进见,而君避之。有嫪毐故事在前,避之诚智者所为也。然而,最难消受美人恩,何况那美人是太后?太后不能得到茅君,却足以毁掉茅君。茅君数拒太后盛情,太后宁无怒乎?太后宁无怨乎?太后宁无心报茅君乎?死于妇人之手,君子之耻也。”

    茅焦一想到多情的赵姬,不禁头大。李斯所说的情形,他承认不无可能。茅焦道:“吾将死之道有三,其二为何?”

    李斯再道:“得势易,处势难。茅君骤得高位,朝臣多有嫉妒,欲有不利于茅君也。宗室视茅君为外客,憎之。老臣视茅君为新贵,恶之。君独立于朝,敌人纷纷,纵有秦王一时之信,君自问能保全否?无辜遭憎恶而死,非君子所愿也。”

    茅焦道:“其三为何?”

    李斯道:“茅君久居书斋,知晓世情,却不谙人心。此间死士甚多,苟利于其主,不惜性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茅君终有出门之日。窃恐茅君出门之日,即毕命街市之日也。死于小人之手,非君子之志也。”

    茅焦想到了那个掷向他的瓜果。政治的黑暗和复杂,和他原来的想象完全不一样。其实,早在李斯来说之前,他便已经萌发退意。他决心已定,现在和李斯的谈话,对他来说更像一种游戏。茅焦问道:“如此则茅焦将何去何从?”

    李斯也觉察出茅焦的语气有异,他无暇细思,道:“茅君受业于鲁仲连,何不效法乃师,持高节,远仕宦,荡然肆志,谈说于当世,不诎于诸侯,有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令今世人称羡,后世人遥想?”

    茅焦道:“吾师尝云,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贾之事也,君子不忍为也。与其富贵而诎于人,无如贫贱而轻世肆志焉。客卿欲我所行者,盖谓此乎?”

    李斯以为茅焦已经被说动,于是点头。不料茅焦话锋一转,笑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客卿劝茅焦退朝,为何不先自退?”说完,茅焦眯缝着双眼,得意地望着李斯,倒要看他如何回答。

    第四节胜负难料

    李斯和茅焦,一个是根基渐稳的客卿,一个是新贵当红的太傅。两人同样的年轻,同样的才华,都是秦国政坛的希望之星,被视为相国吕不韦的接班人。秦国的未来,可能就掌控在他们中间某个人的手里。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头脑是统帅,舌头是战士,而李斯志在必胜。茅焦的反问,在李斯意料之中。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在来之前他便已经排练过。然而,排练和正式表演毕竟是两码事。当茅焦以戏谑的口气问出这个问题时,李斯心中还是不免一震。李斯轻笑道:“茅君自稷下学宫而来,圣人孟子昔日也曾游于稷下学宫,茅君想必对孟子深有所知。孟子有言:“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于危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梏桎死者,非正命也。”今立于危墙之下者,非为李斯,茅君是也。水背流而源竭,木去根而不长。非重躯以虑难,惜伤身之无功。是去是留,自当由茅君自决,非李斯所敢左右。”

    茅焦大笑,道:“有鄙夫得肉酱而美之,及饭,恶与人共食,即小唾其中,使人不能食而自己独吞。客卿来劝茅焦,纵使巧舌如簧,天花乱坠,说穿了,行径和鄙夫所为别无二致也。”

    如此刻薄无礼的比喻,听得李斯心中大怒。然而,无论从学识还是地位上,茅焦都有这个资格,在李斯面前放言无忌。李斯正待出言反驳,茅焦却已长身而起,道:“无待客卿相劝,茅焦退意早决。谈言解纷,我已经做到了;仕宦滋味,我也算是尝过了。一朝为官,此身便好似货于帝王之家,非复为我所有,摧眉折腰,患得患失,难得开心颜色,何苦来哉!珠丸之珍,雀不祈弹也。金鼎虽贵,鱼不求烹也。咸阳已无多留恋之处,茅焦将去也,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茅焦对李斯连招呼也不打,负手而出,仰天作歌道:“夫圣人之神德,远浊世而自藏。使麒麟可得羁而系兮,又何以异乎犬羊?”歌声未绝,人已远去。

    李斯一个人呆坐,茅焦的歌声还在他的耳边回荡。李斯使出浑身的气力,却一拳打空,人家茅焦根本就不屑和他交手。李斯冷笑着,面色一阵红一阵白,使麒麟可得羁而系兮,又何以异乎犬羊?这是将他李斯比作犬和羊了。他咀嚼着茅焦的话,心里满不是个滋味。早知道茅焦退意已决,他就不该来这一趟的。现在好了,他巴巴地送上门来,白白地让茅焦羞辱和戏弄了一回。好你个茅焦,你说官位好比肉酱,我怕你和我抢,于是朝里面吐唾沫。可你又干了些什么?你那几句故作清高的漂亮话,就好比往这肉酱里头醒了鼻涕。你是存心也想坏了我的胃口,叫大家都没得吃,这样你才开心?

    李斯悻悻返回,途中慢慢却又开心起来。茅焦毕竟是离开咸阳了,不会再成为他仕途的障碍和敌手。茅焦,你就尽情地嘲笑我吧,告诉你,谁笑到最后,谁才是笑得最好。

    第五节宗室的反击

    且说茅焦虽然贵为秦国太傅,爵为上卿,却上任一个月不到,便从容挂印而去,视高官显爵为粪土,一时天下震动。茅焦作为稷下学宫的最后传人,用行动告诉世人:稷下学宫虽然没落多年,但它的风骨和传统不会消失,它的光荣和骄傲依然存在!

    茅焦的离去,也给秦国政坛带来了极大的冲击。宗室重臣昌平君、昌文君借此大做文章,在嬴政面前进言:大王尊宠茅焦,茅焦非但不知感激,反而挂印而去,藐视我王的权威,侮辱大秦的体面。大秦雄视六国,九州独尊,岂是想来就来、想去就去之地?望大王即刻下令,追捕茅焦,就地正法,以儆天下。六国之士,素以文化轻我,傲慢无礼,肆意臧否朝政,其心难忘故国,用之不足成事,反为掣肘,请一律驱逐之。

    宗室所请甚急,嬴政却不为所动。嬴政道,茅焦一事只是个例,不宜株连波及其余。茅焦,天下名士也。茅焦的爵位富贵,是他用性命博来的,他却照样能弃而不惜,境界较他老师鲁仲连更是高出一筹。如此高节之士,一旦杀之,必招天下怨谤,不如任其自去。

    宗室固请。面对这些血脉相连的嬴氏家族中人,嬴政也备感压力。嬴政何尝不知宗室的真实用意,于是不得不稍加安抚。嬴政道:据寡人所知,茅焦所以挂印而去,固然出于清高自许,同时也是因为朝中大臣的排挤——包括宗室在内。

    昌平君和昌文君遭嬴政指责,面有愧色。嬴政又道:排斥茅焦最力者,非吕不韦莫属。诸君以为寡人重外客而轻宗室乎?吕不韦亦为外客,不排斥宗室而排斥同为外客的茅焦,何故也?知寡人重宗室也。

    嬴政进一步说道,诸君欲驱逐外客,试问,如何个驱逐法?外客来秦者,不知多少,可能尽数逐得?我秦国当年僻处西方,地狭而人稀。如今秦国,地方数千里,人口数百万,其中又有多少是正宗的秦人之后,诸君可分得清道得明?其祖为外客者,是否也该驱逐?譬如蒙武,其父蒙骜本为齐人,则蒙武是否在驱逐之列?

    昌平君和昌文君不能答。嬴政再道,吕不韦是外客的代表和旗帜性人物。吕不韦一除,外客失其首领,自然不足为患。诸君用忍,且拭目以待,寡人自有应对之策。昌平君和昌文君于是不敢再争。

    李斯消息灵通,宗室进谏嬴政未几,他便已得到风声。李斯心中悚然,宗室针对的不是茅焦,而是所有从六国而来的外客。吕不韦没有说错,宗室对外客早已怀恨在心,必欲驱除而后快。这次,宗室的压力,嬴政是硬顶了下来。然而,下次嬴政还能顶得住吗?是否该先把妻儿送回老家,以防万一呢?不行,我李斯是外客中的得宠者、得势者,我的一切动向,宗室又怎会轻易放过?一旦把妻儿送回楚国,正好给了宗室口实,以为我起了二心,不再一意为秦。是的,我必须冒这个险,我必须让全家和我一起冒这个险。

    再来说太后赵姬。茅焦的不告而别,让赵姬颇感失落。要知道,这可是她生平头一回放下女性的矜持,主动送上门去,追求心仪的男子,偏偏落花有情,流水无意,为之奈何!不过,得不到才是最好的,也正因为茅焦对赵姬的拒绝,他在赵姬心目中的形象反而更加完美,更加神秘。

    茅焦走了以后没几天,嬴政宣布了一项重大的人事任命:以桓齮为将军,主掌军队,同时对王翦、杨端和等一批中青年将领大加重任。这么一番洗牌下来,嬴政对军权的控制更为加强。军权的变动,是一个信号,更多的变动,必将随之而来。这一点,李斯知道,吕不韦同样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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