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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笔下文学 www.xxbxwx.net,四十一炮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我许多美好记忆的地方,我和妹妹往往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走到了在肉联厂外边的马路上。不是我们要来,是我们的腿把我们载来的。我们看着厂子新建的用黑色花岗岩贴面的漂亮大门,看着那悬挂在大门口旁边上写着漂亮大字的牌子,看着那扇电动的大门,时而缓缓展开,时而缓缓收缩,现代化的派头十足。一切都改变了,过去鬼鬼祟祟的肉联厂,变成了堂堂正正的华昌肉类加工股份有限公司。工厂里栽满了奇花异木,工人们都穿着洁白的大褂进进出出,知道的说这里是个屠宰场,不知道的呢,还以为这是个医院呢。什么都变了,只有那个用松木建成的超生台,还矗立在那个角落里,仿佛一个符号,让我们回忆起过去的日子。有一天夜里,我和妹妹同时梦到我们爬上了超生台,在台上,我看到了父亲和母亲乘坐着一辆骆驼拉着的车,在一条铺着新鲜黄土的大道上匆匆奔跑。妹妹则看到,她的母亲和我的母亲,坐在一个摆满美味佳肴的桌子边上,频频地碰杯。妹妹说她们杯子里的酒颜色碧绿,是不是用豹子胆浸泡过的酒呢?谁知道呢。

    在那些日子里,让我感到最痛苦的不是饥饿,也不是寂寞,而是一种尴尬。我知道这是那次复仇失败造成的后果。我痛感到不能这样下去,必须寻找一种解除尴尬的方式,这方式要达到的目的就是让老兰难受,我们不去杀他,我们也杀不了他,我们其实也没有必要去杀他——一刀子捅进去,他死了,我们也完蛋了,这没有意思。怎么着才有意思呢?一条妙计涌上我的心头。

    我和妹妹,在一个秋高气爽的中午,手持刀剪,昂首挺胸地进了肉联厂,没人拦挡我们。我们碰到了做饭的黄彪,向他打听老兰。他对着宴会厅歪歪嘴巴。我和妹妹朝宴会厅走去。我听到黄彪在我们身后低声说:爷儿们,好样的!

    宴会厅里,老兰和新任厂长姚七,陪着远方的客户大吃大喝。桌子上摆着精美的肉食,有驴的嘴唇和牛的肛门,有骆驼的舌头和马的睾丸,都是听上去不雅但风味独特的东西。它们散发着刺鼻的气味,与我们打着招呼。尽管我们兄妹已经好久没有吃到肉食了,见到肉不由得心旌摇荡,但我们大事在身,决不能因肉而分散精力。我和妹妹一进门老兰就发现了。他感染力极强的笑谈立即收敛,皱皱眉头,对着姚七使了一个眼色。姚七慌忙站起来,迎着我们说:

    "小通,娇娇,你们来了?饭在另外的屋子里,我带你们去吧。"

    "是本厂两个职工的遗孤,由我们厂负责供养。"我听到老兰低声对客商解释着。

    "你闪开,"我拨开姚七,上前几步,逼近老兰,严肃地说,"老兰,你不要紧张,更不要惊慌,你的脑门不要淌汗,肠子也不要痉挛,我们今天不是来杀你的,我们是来让你杀的。"我把刀子在手中调了一下,妹妹把剪刀也调了一下,我们把刀子柄和剪子柄送到老兰的面前,说,"来吧,老兰,我们活够了,我们活得够够的了,你把我们杀了吧!"

    妹妹说:"如果你不杀了我们,你就是个王八蛋!"

    老兰满面赤红,努力挣出来一个笑脸:

    "你们这两个孩子,开什么国际玩笑?"

    "我们不是和你开国际玩笑,也不是和你开国内玩笑,我们是要你杀了我们。"

    老兰沉思片刻,苦笑着说:

    "孩子们,我们之间,存在着巨大的误会,你们现在还小,大人的事情,你们不明白。我估计你们是受了坏人的挑拨,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们会明白的。现在我什么也不对你们解释,你们如果恨我,随时都可以杀我,我恭候着你们。"

    "我们不杀你,我们为什么要杀你呢?我们也不恨你,我们只是不想活了,我们只是让你杀了我们,我们请你杀了我们。"

    "我是王八蛋,我是王八蛋行了吧?"老兰说。

    "那也不行,"妹妹斩钉截铁般地说,"你必须杀了我们。"

    "小通,娇娇,好孩子,别闹了,"老兰说,"你们父母的事情,我很难过,我真的很难过,我心中一刻也不得安宁。我时刻都在考虑你们的前途。孩子们,听我的话,不要闹了。你们想工作,我安排。你们想上学,我也安排。好不好?"

    "不好,"我说,"我们什么也不想,我们就想死。你今天必须杀了我们。"

    一个胖脸的外地客商笑着说:

    "嗨,这两个小孩,真是有意思。"

    "这是两个天才,"老兰笑着对客商说,然后转过脸来对我们说,"小通,娇娇,你们先去吃肉,让黄彪给你们上最好的肉,我现在有事,待会儿,我们一定商量出个解决的办法。"

    "不行,你再忙也不差这点时间,"我说,"只要两刀,你就把我们杀了。杀完我们,你继续忙你的事情,我们耽误不了你多少工夫。你如果现在不杀我们,我们每天都会来烦你。"

    "反了你们了,小东西!"老兰拉下脸来,恼怒地喊,"黄豹,把他们弄出去!"

    黄豹走过来,一手抓着我的脖子,一手抓着娇娇的脖子,把我们拖拉出去。他往外拖我们,我们很顺从,一点也不反抗,但只要他松开我们,我们就要去找老兰,我们找到老兰,就会把刀子和剪子往他的手里递,同时我们就恳求他杀了我们。

    我们的威信,像礼花一样轰地蹿上了天。从此之后,我们每天都去肉联厂找老兰,找到他就求他杀我们。老兰安排了门卫拦截我们,不许我们进厂。我们进不了厂,就在大门口坐着,耐心地等待。只要老兰的车一露头,我们就扑上去,跪在车前,举着刀子剪子,请求他杀我们。后来老兰干脆就不出厂门,我们就在大门口高声喊叫:

    "老兰啊老兰,你出来杀了我们吧~~~老兰啊老兰,你行行好杀了我们吧~~~"

    没人的时候,我们只是坐着,有人的时候,我们就站起来喊叫。马路上的人,听到我们喊叫,往往会走上前来问我们的究竟,我们也不回答,只是更加卖力地喊叫:

    "老兰啊,杀了我们吧~~~求求您啦~~~"

    我们估计,在很短的时间里,关于我们的故事,已经在半个县的范围内流传开了。其实,何止是半个县呢?应该是半个省,半个国,因为,那些来肉联厂订货的人,天南海北都有。

    有一天,老兰化妆成一个老头,坐在一辆破吉普车上,想从大门混出去,但他身上那股子独特的气味,我和妹妹大老远就嗅出来了。我们拦住吉普车,将他从车篷里拖下来,把刀子和剪子往他的手中硬塞。他接过刀子和剪子,虎着脸,说:

    "疖子不出脓,早晚都是病。"

    他先把右腿放在吉普车的踏板上,把裤腿子撸上去,将那把刀子,对准了腿肚子,噗的一声扎了进去。然后,他把右腿拿下来,将左腿放上去,撸上去裤腿子,用那把生锈的破剪刀,瞄准腿肚子,噗的一声扎了进去。他把左腿也从踏板上拿下来,双手拎着裤腿子,腿上插着刀子剪子,在大门口走了两圈,许多的血,从他的腿肚子上流了下来。他把右腿放在吉普车的踏板上,将那把刀子地拔出来——一股黑红的血随着蹿出来——扔在我的面前。他把右腿拿下来,将左腿换上去,将那把剪刀,哧地拔了出来——一股子蓝色的血蹿出来——扔在妹妹的面前。他看着我,轻蔑地说:

    "小子,有种吗?有种你也来这么两下子。"

    在那一瞬间,我感到我们又要惨败了。老兰这个杂种,竟然用这样的方式把我们逼向绝境。是的,我知道,如果我和妹妹也把刀子和剪子扎进自己的腿肚子,那老兰就彻底地输了,他除了自杀,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挽回面子。但把刀子扎进腿肚子,实在是太痛了。孔夫子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我们往自己身上戳刀子,就是公然地和孔夫子作对,那我们就成了没有教养的人。想到此处,我说:

    "老兰,你这是干什么?你以为用这套青皮流氓的混账无赖手段就能够把我们吓退吗?没门。我们连死都不怕了,我们还怕什么?我们不会自己往自己身上戳刀子,我们请求你往我们身上戳刀子。你即便把你腿肚子上的肉全部旋下来,我们也不会放过你。你如果要想清静,除非杀了我们。"

    我们捡起沾了血的刀子、剪子,再次往老兰的手中递去。老兰夺过我手中的刀子,猛地往远处扔去。刀子在阳光中飞越马路,降落到不知道什么鬼地方去了。老兰从娇娇手中夺过剪刀,猛地扔出去,剪刀在阳光中飞跃马路,降落到不知道什么鬼地方去了。老兰几乎是哀嚎着喊叫:

    "罗小通,罗娇娇,你们这两个比鬼还难缠的家伙,你们到底要我怎么样呢?"

    "我们没有别的要求,"我和妹妹齐声说,"我们只是活够了,请你把我们杀死。"

    老兰拖着两条血腿,爬上吉普车,逃跑了。

    大和尚,有句著名的话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老兰知道。老兰从这句话里汲取了智慧,当我们费了好大的力气,从镇上修理电视机的李光通那里借来了一块马蹄形的磁铁,把刀子和剪子找回来,继续着我们的求死行为时,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那是老兰逃跑后第三天的中午,我和妹妹坐在肉联厂大门口,刚对着路上的一个结婚车队喊叫过让老兰把我们杀死的话,就有一个五短身材、鼻子像山楂、肚子像啤酒桶的家伙,拎着一把明晃晃的杀牛刀,脚步蹒跚地走到我们面前。到了我们面前,他微微一笑,脸上的表情很狡猾,很无赖,很恶棍,很流氓。他说:

    "不认识了吗?"

    "你是"

    "和你比赛过吃肉的万小江,你的手下败将。"

    "啊,你胖成这样子了。"

    "罗小通,罗娇娇,我像你们一样,活够了,活的够够的了,一分钟也不愿意多活了。我请求你们两个把我杀了。用你们手中的刀子剪子杀我也行,用我手中这把大刀杀我也行,我没有任何要求,也没有任何道理,我就是请求你们把我杀死。"

    "滚开,"我说,"我们跟你无怨无仇,为什么要杀你?"

    "是的,"他说,"你们的确跟我无怨无仇,但我就是要你们把我杀死。"说着话,他就把那把大刀硬往我的手里塞。我和妹妹躲避着,但我们躲到哪里他就跟随到哪里。他的身体那样臃肿,但动作却出奇地灵敏,简直是一个猫和老鼠交配后生出来的东西。这样的东西该叫什么名字我们不知道,但我们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他。

    "你们到底杀不杀我?"

    "不杀!"

    "那好,你们不杀,我就自己慢慢地杀自己,"他说着,就用刀尖在自己的肚子上划开了一个口子,划得很深,先是露出来黄色的脂肪,然后血就出来了。

    妹妹哇哇地呕吐起来。

    "你们杀不杀我?"

    "不杀。"

    他又在肚子上划开了一道口子。

    我和妹妹转身就跑。他在我们身后紧紧追赶。他举着大刀,肚子上流着血追赶我们,一边追赶一边喊叫: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罗小通,罗娇娇,你们行行好杀了我吧~~~"

    第二天上午,我们在肉联厂大门口刚一露面,他就提着大刀,迈着小短腿,袒露着伤口翻卷的肚子,飞快地跑过来。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罗小通,罗娇娇,你们行行好杀了我吧~~~"

    我们逃出去好远,还能听到他的喊叫声。

    我们回到家,喘息未定,就听到大街上一阵摩托车声。一个戴着墨镜的人,开着一辆挂着偏斗的草绿色摩托车,停在了我们家大门外。万小江从偏斗里爬下来,提着大刀,挺着肚子,摇摇晃晃地进了我家院子。一进大门他就大声喊叫着: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我们关上房门,万小江就用他的肥大的屁股撞击门板,一边撞击一边喊叫。他的嗓音十分尖利,似乎能划破玻璃。我们捂着耳朵,还是感到难以忍受。我们看到,房门在他持续不断地撞击下开始晃动,把门扇固定在门框上的木螺丝从合页上渐渐脱出,终于,轰隆一声,门扇倒下,紧接着喀喇几声,门扇上的玻璃破碎。他踏着门板和碎玻璃进来了。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他喊着,把我们逼进了墙角。

    我和妹妹从他的腋下冲了出去。我们在大街上狂奔。那辆摩托车紧紧地追随着我们,万小江的喊叫自然也就追随着我们。

    我和妹妹跑出村子,进入野草丛生的原野,但那个摩托车驾驶员很可能是他妈的一个摩托车运动员出身,他开着摩托,冲开半人高的野草,越过一道道积水的沟渠,惊起来许多因为杂交和混血而长相怪异的野兽,万小江那折磨着我们神经的喊叫声始终在我们耳朵边上缭绕

    大和尚,就是这样,为了躲避万小江这个无赖,我们逃离了家乡,开始了流浪的生活。在外边流浪了三个月,我们回到家乡。我们进了家门,发现家里的东西已经被小偷偷光,电视机没了,录像机也没了,箱子翻了个底朝天,抽屉被拉开,连锅都被人揭走,剩下两个黑锅框,难看,像两个没有牙的大嘴。幸好,我那门迫击大炮还蒙着炮衣,蹲在厢房墙角,炮衣上落着一层厚厚的灰尘。

    我们坐在自家大门的门槛上,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高一声低一声地哭泣。许多人,有提着瓦罐的,有提着竹篮的,有拎着塑料袋子的——瓦罐里竹篮里塑料袋子里都盛着肉——香香的肉亲亲的肉——放在我们面前。他们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们。我们知道他们希望我们吃肉,好吧,好心的大爷大娘们,大叔大婶子们,大哥大嫂子们,我们吃肉,我们吃。

    我们吃。

    吃。

    吃。

    吃

    大和尚,当我们感觉到饱时,已经站不起来了。我们低头看着自己比水罐还要大的肚子,双手撑着地,慢慢地往家爬。妹妹说她口渴,我也口渴。我们爬回家,家里没有水。我们在屋檐下找到一个水桶,水桶里有半桶污水,可能是秋天时积存的雨水,水中悬浮着许多蚊虫的尸体。我们顾不了这些,喝,喝

    大和尚,就这样,天亮的时候,我的妹妹死了。

    刚开始我还不知道她死了,我听到肉在她的肚子里尖声嘶叫,我看到她的脸乌青,我看到虱子从她的头发里爬出来,我才知道她死了。妹妹啊,我哭嚎着,但我刚哭了半声,就有一些没有消化的肉,从我的嘴巴里涌了出来。

    我呕,我吐,我感到自己的肚子像个肮脏的厕所,我闻到自己的嘴巴里发出腐臭的气味,我听到了那些肉用肮脏的语言骂我。我看到那些被我们吐出来的肉在地上像癞蛤蟆一样爬行着我对肉充满了厌恶,还有仇恨,大和尚,从此我就发誓:我再也不吃肉了,我宁愿到街上去吃土我也不吃肉了,我宁愿到马圈里去吃马粪我也不吃肉了,我宁愿饿死也不吃肉了

    几天之后,我终于把肚子里的肉吐干净了。我爬到河边,喝了一些结着冰碴儿的清水,吃了一个不知何人扔在水边的红薯,慢慢地有了力气。一个小孩子跑来对我说:

    "罗小通,你是罗小通吗?"

    "我是,你怎么知道我?"

    "我当然知道你,"小孩子说,"你跟我来吧,有人要找你。"

    我跟随着孩子,走到了一片桃园,在桃园中央的两间小屋里,我见到了许多年前,把那门迫击炮当破烂卖给我们的那对老夫妇。还有那头老了许多的骡子,它站在一棵桃树前,索然无味地吃着枯萎的桃叶。

    "大爷爷,大奶奶"我像见到了亲人一样扑到大奶奶怀里,眼泪哗哗地流出来,弄湿了她的衣襟,我哭着说,"我完了,什么都没有了,娘死了,爹捕了,妹妹也死了,吃肉的本事也没有了"

    大爷爷把我从大奶奶怀里拽出来,微笑着对我说:

    "孩子,你往那里看。"

    我沿着大爷爷指引的方向,看到,在小屋的墙角,放着七个木箱子,箱子上写着一些字,我不认识它们,它们也不认识我。

    大爷爷用一根扁头的铁棍子,撬开一个箱子,解开一层油纸,显出来五个长长的、像保龄球瓶形状的、后边扎煞着小翅膀的东西——我的天哪——迫击炮弹——我梦寐以求的——迫击炮弹!

    大爷爷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发炮弹,在我的面前晃晃,说:

    "原本每箱六发,这箱少了一发,总共四十一发。来前我拿出一发做了试验。翅膀上拴上草辫子,从悬崖上扔下去,轰隆一声,炸得很好。爆炸声在山涧里滚动,把窝里的狼都惊出来了。"

    我看着月光下闪烁着奇光异彩的迫击炮弹,看着大爷爷像炭火一样的眼睛,心中的软弱感情烟消云散,一股豪气从心中陡然升起。我咬着牙根说:

    "老兰,你的末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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