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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笔下文学 www.xxbxwx.net,紫玉钗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李益叹道:“你为什么要这样苦自己!”

    低迷地,凄凉一笑:“我又何尝愿意呢p这是命。我有一个要我扶养的儿子,有一个不争气的丈夫。”

    “你的儿子不一定要读太学,没有一个状元是太学里出来的,我没进太学,但我还是一样中试,读书一半靠天份,一半靠自己,尤其你的孩子已经十四岁了;可以自己用功了,把经书理理熟,策问上我可帮他理出个头绪。”

    鲍十一娘长叹了一口气:“十郎,我知道,但是我有个很傻的想法n我是薛驸马府里出来的,看着那些公子王孙一个个衣朱带紫,我就立下一个宏愿,我的孩子纵然没有他们那么好命,但一定要跟他们一样地享受,我化了三万贯,把他寄籍在族伯的名下,跪求了薛驸马几十次,才算把他送进太学,每个人都笑我傻,只有我自己感到安慰。”

    “太学生里除了世袭的功勋弟子,还是要经过科场的。”

    “我知道,我要他自己努力去争取那一关,乡试已经通过了,今年秋天他要应举第,万一命好能中个进士,太学里的同窗多少能有个照应,十郎,他没有这么好的命,没有一个值得夸耀的门第,我能给他上进的机会,就是这么多,天下父母心,你不会懂的。”

    李益的眼角润湿了,他没有为人父母的经验,却体会到慈母望子成龙的心怀,他始终没忘记捷报传来时,老母那种欣喜欲狂的神情,他更记得多少秉烛苦读的夜晚,慈母陪着他不寝不眠,在旁边做女红的情状。

    他的家计还过得去,母亲并不需要手缝寒衣,只是为了打发等候的时间,打发为他温一壶茶,弄些点心的空档时间的寂寞而已。

    他更记得前年歉收时,母亲咬牙苦撑,也不舍得卖掉一分祖田的坚毅,却为了他上京时毫不考虑地售去了一半的祖产。

    再想到他拿了这笔钱,在京师挥霍的荒唐,不禁汗颜。

    鲍十一娘不知道他为什么呆了,因为李益是个很深沉的人,喜怒极少形于色,还以为他是为了扫兴而失望,温婉地走过去,抚着他的肩问道:“十郎,你还要吗?”

    李益摇摇头,不禁也发出一丝苦笑“在这种情形下,如果我还有那种心,我就是禽兽了。”

    鲍十一娘顿感无限歉疚,低声的:“十郎,对不起,希望你能体谅我的苦衷,光是给你,我不会有影响。”

    李益摇头道:“我是真的不要。”

    鲍十一娘微带惶惑地:“十郎,你生气了!”

    李益握住了她的手:“怎么会呢,我只有尊敬你,我没有孩子,却有一个跟你一样值得尊敬的慈母,因此我才了解你的牺牲。”

    欣慰地抽回手,无限温情地注视着他:“十郎,你是一个值得爱的男人,我不能自私了,我要告诉你一个消息,以后我不再来了!”

    像是背上被挞苔了一下,李益跳了起来:“为什么?十一娘,以后我也要克制自己,我并不是为了这个才跟你谕交的,我们之间是情重于欲”

    鲍十一娘凄凉地一笑:“我知道,可是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那会使彼此越陷越深,尤其是我,上天让我能在将老未衰之年认识了你,已经对我很宽大了,我应该知足,在我的这一生中,我已经有了足够的回忆。”

    李益也哽咽了:“十一娘,别这样,以后我们像朋友一样,谈谈天,下下棋,我可以忘记你是个女人。”

    又是一声轻叹与一个凄迷的苦笑。“你能!我不能!每次在高与的时候,我老是提起煞风景的事,就是在警惕我自己,使我自己冷静,可是今天我又动了心,这证明我的定力还不够,一个寂寞的老女人,感情的提防是很脆弱的,我怕自己会发了狂,不顾一切时,会毁了你,又毁了我,更毁了我的孩子。”

    李益猛地一愕,心中开始思量着,他对鲍十一娘的确有一种迷恋的心意产生了,未来时盼望,别离时惆怅,难道这段畸情已经如此深了吗?初时,他相信自己的理智,也相信鲍十一娘的理智,只要任令一方面的理智把持,这都是一段很美的恋情,但两个人都把持不住,就应该慎重地考虑了。

    把感情放在这样一个女人的身上值得吗?风尘中的女子很难动情,但动起情来是很猛烈的,被遗弃的娼女常常走上一条绝路,泼一点的一刀毁了两个人,软弱一点的一条绳子,一包毒药,一把利剪毁了自己,前者可怕。后者可恶,因为男的纵然没有刑责,却留下了薄幸之名。

    功名未就,赢得薄幸之名,这一生也毁了,是非口舌最多的长安,坏事也傅得最快,有很多人就毁在这上面。

    看来这段畸情必须结束了,李益做了个落寞的表情,双手摊了一摊,叹口气道:“今后我会很寂寞了。”

    鲍十一娘愕了一愕,似乎为李益的冷淡而惊奇,李益却懂得她的心意,苦笑了一下,道:“十一娘,你是个很世故的女人,我不必说那些虚情假意的话,你我的情况很明显,要我明媒正娶把你接过来是不可能的,但收你在身边,我母亲不会反对,不管我混到个什么样的差事,总是有职有品的官,我要个人在身边侍候,你的年纪比我大,经过的世面多,能干,识大体,就是我将来娶正室时,对方也会接受的,问题在你,想到我母亲对我的期望,我就不忍心破坏你对孩子的期望,因此我谅解你不能来,如果我有万金聘礼,我绝不放你走,但我没有,我不能拖累你,十一娘,你愿意再来,我的门永远开着,你不来,我会常常地怀念你,我们毕竟是一对爱过,好过的朋友”

    充满了理智的话,也蕴着无限的感动。

    鲍十一娘的身子剧烈地颤动了,眼眶中充满了泪水,李益的影子看来是那样模糊,但又那样清,印在她的脑子里,烙在她的心上。

    再绞一把面巾,擦去了眼泪,她才平静地道:“十郎!你不会寂寞的,我已为你找到一个代替我的人。”

    意兴萧瑟地摇摇头:“没有人能代替你的,会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鲍十一娘柔媚地一笑道:“别说得那么心碎,这个女孩子你一定会动心,秋水为神玉为骨,亭亭玉立初长成。”

    李益苦笑:“就凭女孩子三个字我就不会满意,因为我没有量珠以聘的能力。”

    “不要你的钱,而且还身携万贯随郎来。”

    “那一定是个暴发户的女儿,十一娘,别开玩笑了,你知道我家里不准我娶个寒门之女的。”

    “身是侯门千金女,自怜命薄妾也甘。”

    李益神色一动道:“那有这种事?”

    “当然有,别人找不到,我鲍十一娘找得到,感君一片蜜蜜意,特荐佳人酬君情。”

    李益心中已怦然作动,但表情上却十分冷静,盘膝坐在榻上,闭上眼睛,作老僧入定状:“姑且道来。”

    鲍十一娘庄容道:“十郎。如果你视作儿戏,我就不说了,别人家求都求不到的。”

    李益笑道:“十一娘,我确实兴趣不高,因为如果是真的有你说那么好,你不会等到今天才告诉我,我的窘境你是知道的,我相信你也会真心帮忙我,月来相聚,足见盛情,即使分手。你我还是朋友,你要设法安慰我一下,我不能不领情,但你要我正正经经的陪你演这一出假戏,未免也太残忍了些!”

    鲍十一娘面上掠过一丝愧色,诚恳地道:“十郎,是真的,半个月前我就为你物色到了,但那个时候我舍不得告诉你,因为我想多占有你一段日子,人家是规规矩矩托我的,你一切的条件都适合,撮合你们后,我们就不能再这样来往了,希望你原谅我的自私,现在好好的听我说。”

    李益的神态正经了,但并没有表现出过度的欣喜,因为他知道女人对某些地方是很小器的,现在成事之关键还操纵在十一娘手里,不能太刺激她,更不能使她伤心,使她认为自己薄情!

    鲍十一娘显然很满意的态度,这个饱经风尘的女人虽然有一对世故的眼睛,但要看透李益的心还是不够,因此她对李益的话也相信是出乎诚意的:“十一娘,以前我根本没有想到这些地方去,是你提起来的,我对这些始终没有多大兴趣,尤其是认识你之后,我更不这么想了,这究竟不同于正娶,女方太吃亏了,而且也太损我的自尊,像我们这样的感情,自然不分彼此,但跟一个陌生的女人谈到这些,我有点出卖自己的感觉。”

    鲍十一娘道:“是人家卖给你,你怎么会感到屈辱呢?”

    李益苦笑道:“用一个风尘中女人的钱,来博取前程,对一个男人来说,已经是屈辱了,如果我是个没心肠的人,可以漠然视之,但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我会始终有欠着债的感觉。”

    鲍十一娘怜惜地过去,抚着他的脸颊道:“十郎!我知道你心里有这种感觉的!你是个很重情义的人,因此我替你物色的对象,一定要完全适合你的环境与条件。”

    李益苦笑一声,道:“风尘中,或不乏才女,但聪慧柔娴而又解意的能有几人?所以,我才对你所说的”

    鲍十一娘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十郎,你越是这样说,我心里越惭愧,记得很早以前你就托找代!觅一个红粉知己,以便金屋藏娇”

    李益笑笑:“那是我借瑟而歌,我真正属意的是你,相信你也明白,否则清和坊中的莺莺燕燕,我自己也很熟,何必要你去代为谋求呢?”

    鲍十一娘妩媚她笑了:“我当然知道你的弦外之音,而且我也很感激,在群芳队里,你独独看中了我这株将萎的路花,益见你的知己之情,因此我是真心为你物色的,当然我也了解到你的境况,一定要为你找个非常合意的,那天在徐大官人的花园里,我已经有点眉目了,所以才点了一下,探探你的口气”

    她忽又转为感概,也带点愧疚:“没想到后来发生了那些事,使我一时舍不得离开你,于是把谈好的事又搁下了,这几天人家倒是催得我很紧,我几乎想回绝了,但今天这一场聚会后,使我惭愧,既然我不能再给你什么,就不能自私地霸占着你!”

    “你最好还是私下去吧,反正时间也不会久长,我已经准备好歹弄个差事混下去再说。”

    慎重地摇摇头:“不能随便,开头的第一步很重要,找到一个没出息又难以爬上去的闲缺t不仅杜塞了今后的升迁之路,也会磨去了壮志的。好机会不多,必须守住长安,如果一放出去,再好的机会也轮不到你了,因此我劝你还是忍一忍,没有可以一展长才的机会,宁可等下去!”

    “十一娘,你知道我已经不能等了,最多熬这一年!”

    “我那位老姊姊还有几个,足够供你熬几年的。”

    无法形容李益心中的失望,但他没有形之于色,只是淡淡地道:“希望你的姊姊还没有老得像我院中的管家妇。”

    鲍十一娘笑道:“不会的,净持姊出身王府,现在才四十出头,但看起来不会此我老,你若是不愿意称她为娘,就叫她夫人好了,她不会在意的。”

    李益倒是弄胡涂了道:“十一娘,你究竟在开什么玩笑,你的那位大姊是想附托终身,还是想收义子。”

    鲍十一娘这才弄明白了,格格她笑道:“你歪到那儿去,净持纵然不比令堂大,也生得出你这样的小后生了,她要托终身,也不会找到你这种小伙子”

    李益叹口气道:“十一娘,到底你是在说什么,我实在弄胡涂了,诸葛亮的八卦阵也不比你的话更难解。”

    鲍十一娘笑道:“亏你还是高拔擢科的进士呢!连几句话都听不懂,我已经提了许多暗示,你还会扯到净持姊的身上去,真难为你想得出的。”

    李益笑道:“是你自己说的,侯门千金女,云英未嫁身,沉鱼落雁貌,谪仙下凡尘,到最后却拖出一位叫净持大姊来,叫我从何明白起?”

    鲍十一娘笑道:“你漏了最重要的一点,我给你作媒的对象是明珠不字年,你想会是谁呢?”

    李益喃喃地道:“十三初织素,十五学裁衣,芳龄二六七,明珠不字年,莫非你那位大姊有个女儿不成?”

    鲍十一娘笑道:“你总算明白了,若不是霍王死得早,我这侄女儿正是王府的掌上明珠,那里轮得到你。”

    李益一怔道:“霍王?那一个霍王?”

    鲍十一娘道:“自然不会是现在承爵的那一位,是四年前薨去的那一位。”

    李益道:“霍王的女儿,那就是郡主了,怎么会”

    鲍十一娘轻叹了一声:“净持姊是故王生前的宠婢,收幸后,生了个女儿,极受宠爱,从小就像宝贝似的捧在手上长大的,因此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小玉!”

    李益不禁神往道:“小玉?霍小玉,董双成都是琼池仙女,霍王有女名小玉,十七风情应何许,难怪你说是调仙下凡尘呢”

    鲍十一娘道:“才说了一个名字,你就狂成这个样子。”

    李益笑道:“我不过是顾名思义,卖弄一下才情而已,这是文人通病,若无清狂非本色!”

    “光听见一个名字。你就神魂颠倒了,如果见了人,你恐怕连魂都没有了。”

    李益摇摇头道:“那倒不见得,长安女子貌如花,其奈不生王侯家。霍王第中曾小游,触目尽是母夜叉!”鲍十一娘被他逗得笑了起来道:“好诗!好诗!赶明儿我就谱上曲子,一定可以唱红长安市。”

    李益笑道:“你尽管唱好了,就说是李十郎新作,也不会怎么样的,那位霍王人很风趣,而且偏好风月,我是三月前在府中作客的,他自己也承认家里没有一个像样的,最妙的是他把自己的居室题上了无盐宫一方妙匾!”

    鲍十一娘冷哼一声道:“他居然也懂得妍丑,那又为什么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妹妹逼出去?”

    李益道:“什么,那霍小玉被他逼出去的。”

    鲍十一娘道:“是的!老王一薨,那几个猴儿就翻脸不认了,他们说净持姊虽经宠幸。

    却未曾脱籍,硬逼着他们母女离开了王府,而且还不准她们说出跟王府的关系。”

    李益道:“这倒怪不得他们,王妃亲生尚有一女,都已成年,却还有一个没出嫁,全是为了其貌不扬的原故,而王府论婚素重门第,非世家子弟不通婚。够资格的,日经不多了,如果他们承认了小玉,大家都争着论着,那个丑八怪更嫁不出去了,这点私心原是人情之常,如果不是这种原故,我相信他们也不会如此狠心的,小王并不是个很刻薄的人。”

    鲍十一娘想想道:“说的也是,对豪门的事情看得透澈一点,净持姊离了王府,携出资财倒也很丰厚,总有几百万钱之数,现在她们都顶了净持姊的本姓郑氏,净持姊想得开,一生荣华富贵也享过了,她准备找个尼庵修行去,就是小玉没着落。”

    李益道:“她们大可以找个殷实人家呀!”

    鲍十一娘叹道:“不错!净持姊原也这样打算的,以她们现在母女身边的资财,这一生吃穿是不成问题的,招个人品敦厚的老实子弟上门,安安稳稳地过一生,应该是最理想的归宿,可是小玉那妮子很作怪,她不肯。”

    李益奇怪了:“她为什么不肯?”

    鲍十一娘亦很婉转地又叹了口气:“你如果见到那小妮于,就了解她为什么不肯了,她的品貌不必说了,而且惊才绝艳,满肚子的才华,在你们衣冠队里也找不出几个。”

    李益也叹息一声:“道酝吟絮,文姬拍笳,没有一个是甘于淡泊的,这倒是难怪!”

    鲍十一娘苦笑道:“所以她立了一个条件,择偶的对象不但要家世好,品貌俊,最重要的还要才情高!”

    李益苦笑道:“这倒也并不苛刻,以她霍王郡主的身份,那是在招驸马,是需要这些条件的!只是”

    鲍十一娘笑道:“只是她这个郡主是有名无实,不为人人承认的,对吗?”

    李益讪然地道:“事实如此,人品,才情都还可求,若要家世相称,那就难了,世家子弟论婚,门第是最注重的条件,霍王的家人既然不承认她”

    鲍十一娘道:“所以她并不苟求成为正室,在名份上并不要紧,那些条件却万不可缺。”

    李益目中一亮,再也无法掩饰心中的喜悦之情了。“那我倒还合条件!只是她为甚么要这样委屈自己呢?”

    鲍十一娘看了他一眼,李益发觉自己的失态,忙又讪然地道:“十一娘!我只是对这位姑娘的怪想法感到兴趣,世界上像这样的怪女孩子实在不多。”

    鲍十一娘轻叹一声:“是不多,普天之下也只有一个,但是那小妮子有她的道理。六岁的时候,有一个高僧曾为她看过相,说她命格清奇,是天生的情种,一生将为情所苦,而且寿当早夭,劝她最好是出家皈依佛门!”

    李益连忙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这种话信不得的!”

    鲍十一娘笑道:“可是那位和尚的预言很准,他早在十一年前就算准了以后的事,包括霍王薨的年月,以及她们母女的遭遇,完全都应验了,你说可不可信呢?”

    李益道:“真有这回事吗?”

    鲍十一娘道:“那倒不清楚d反正净持姊跟她都十分相信,大概不会假,所以她们心甘情愿,毫无怨言地离开王府,因她们认定了命,红颜多薄命,况又多才女,所以小玉才不妄求非份的福命,她只想找个知情着意的人,过几年好日子,就找个尼庵,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李益连忙道:“我绝不会让她这个样子。”

    鲍十一娘严肃地望着他:“十郎!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李益发觉自己太情切了,忙又道:“我只是说我如果有福伴此佳人,断不叫她寂寞以终,这话此时说来,未免言之过早,因为她未必看得上我。”

    鲍十一娘笑笑道:“这点倒不必担心,我把你的家世人品都说了,小妮子十分满意,对你的才情她更是仰慕已久,她最喜欢你的一首五言律诗,是叫什么竹窗闻风的”

    文人最得意的莫过于听人传诵自己的作品,何况李益年事正少,矜夸之心正盛,忍不住道:“那是竹窗闻风早发寄空曙的诗,一时遣情之作,没什么了不起。”

    鲍十一娘笑道:“是啊,这一首诗连我都没听过,但小妮子却说它好得不得了!到底好到什么程度呢?”

    李益闭上眼睛,用手指叩着床沿低吟:“微风惊暮至,窗牖思悠哉。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时滴枝上露,稍沾阶上苔,幸当一人幌。为拂绿琴埃。”

    鲍十一娘听了一会,又索取他的原稿看了一遍笑道:“小妮子说你这首诗是抄来的。”

    李益脸上一红道:“胡说,我几时抄袭过别人的诗?”

    鲍十一娘笑道:“我可没有这么大的学问,但她说你是从乐府中抄袭来的!”

    李益想了一想,也笑了道:“她一定说是我自抄华山畿词中:夜相思,风吹窗帘动,言是所欢来。对不对?“鲍十一娘道:“她没有点明是一首,但乐府诗,我是背得滚瓜烂熟的,这两段的意境倒的确差不多!”

    李益笑笑道:“这是她说的吗?”

    鲍十一娘道:“这是我说的,她说你虽然承袭了前人的意境,却更为超脱潇酒,没有烟火气,没有闺阁气。”

    李益肃然道:“有此一言,即不愧为知己,十一娘,我要见见她!”

    鲍十一娘道:“见她不难,我原本要为你们撮合见面的,今天我告诉她一声,明天就带你去相见,因为她对我这个做媒的也不相信,一定要亲自相一相,以你的人品,我想是不会有问题的,不过有一句话我要说在前面,你们相中意了,对我这个做媒的又该如何酬谢?”

    李益怔了怔,望着鲍十一娘,但见她眼中闪烁着狡黠的笑意,一时摸不清她的意欲何在,但他是个聪明人,很快就有了答案,虽然是个大胆的尝试,他也决定一试了。

    于是李益很肃穆地道:“十一娘,我是个很重感情的人,我不会忘记我们这一段感情,因此我也愿意很诚恳地告诉你一句话,假如我跟霍小玉在一起,我们就不能再这样再来往了;因为我不能欺骗她这样一个纯洁的女孩子。”

    鲍十一娘脸上的肌肉牵劲了一下道:“不久之前,你还说舍不得跟我分手呢,这么快就改腔了,转变得真快。”

    李益正色道:“十一娘,你对我还不够了解。我不是个善变的人,才会对你这样说,否则我就虚情假意地敷衍你了,事成不成,还操之在你,假如你以后还希望继续跟我来往,就不要带我去见她,欺骗她那样一个女孩子,我既不能,也不忍,叫我两边用情,我也不是这种人,我认为对你也是一种侮辱。”

    鲍十一娘目中闪动着一阵泪光,抬手轻轻一擦,在轻微的伤感中带着少许的慰藉,轻轻一叹道:“十郎,你准备一下,明天到胜业坊古寺门口等我。”

    李益跳动的心安定了下来:“十一娘,你决定了?”

    “当然决定了。否则我就不告诉你地址了。”

    “你不会怪我太绝情吗?”

    鲍十一娘艰涩地一笑道:“站在自私的立场,我当然有点怨怪的,但为小玉设想,我不但不会怪你,而且还会感激你,十郎,老实说,如果你刚才表示有一点脚踏两船的意思,我就放弃为你们撮合的打算,净持姊是我最知己的姊妹,小玉叫我鲍姨,我也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一样地宝贝,她是个经不起打击的孩子,你负了我没关系,如果负了她,无异是要了她的命,我因为前生作孽,才落得今生颠沛,因此我不敢再作孽,使下辈子还沦落娼家”

    李益心中一喜,自己这一注是押准了。他很得意,很少有人会这样做或敢这样做的,要眼前的情妇去介绍另一个女人,而且毅然表示要断绝前情,但对鲍十一娘太了解,所以大胆地作了这个假设,果然成功了。

    但他没有把得意放在脸上,反而庄严地道:“十一娘,你应该了解我是怎么一个人,我可以向你发誓,如果我日后负心小玉,就罚我此生永远孤独,永远得不到爱情。”

    鲍十一娘噗嗤一笑道:“这倒是一个新鲜的咒誓,我从来也没有听见过这样赌咒的,为什么你不说天打雷劈呢?”

    李益神情一正,说道:“因为负心之罪不至于此,这表示我立誓的诚意,如果我发重誓,那就是虚伪了。”

    鲍十一娘笑了笑,道:“永远孤独,得不到爱情,这也不能算惩罚呀!”

    李益叹道:“你在长安的见识多了,这种例子也不少,一个人如果永远生活在孤独与没有爱情的生活中,那种痛苦是长期的精神折磨,尤甚于天打雷劈。”

    鲍十一娘被他感动了,点点头,道:“十郎,我相信你的诚意,希望你不要辜负我这片撮合的苦心,更不要忘记今日的发誓,举头三尺有神明,老天爷会记住你的话的。”

    一阵风来,将树叶吹得瑟瑟作响,也使李益身上起了一阵透骨的凉意,不信鬼神的他,居然有了毛骨悚然的感觉,而鲍十一娘已经整理衣衫,准备要走了。

    李益忽然感到恐怖,连忙道“十一娘!别走!”

    鲍十一娘见他脸色苍白,不禁诧然道:“十郎,你怎么了,是不是那儿不舒服?”

    午后的炎阳正烈,李益居然全身瘩栗,扑上去抱住了鲍十一娘,颤着声音道:“十一娘,求求你多留一会儿!我怕,刚才那一阵怪风吹得我好害怕!”

    鲍十一娘温顺地拍拍他的肩膀,神情肃穆地道:“那阵风是很怪,你们读书相公不信鬼神,可是冥冥之中,的确是有鬼神存在的,那是老天爷记下了你的誓言,警告你不要欺心,人可欺,鬼神是不可欺的。”

    李益身子颤了一颤道:“我说的是真心话!”

    鲍十一娘道:“是的,我相信,正因为你诚心,所以才有灵异,可见你跟小玉这段姻缘是由天注定了,因此我也要快点走了,诚心诚意地替你办事去,如果我再跟你厮混下去,连鬼神都要怪我欺心了,记得明天午时,在胜业妨古寺门口等我,再见!”

    鲍十一娘走了,走得很快,她似乎也被那一阵风吹得心头发毛,不敢再留在那间屋子里了。

    李益呆呆地坐着,天色变得很快,忽地一片乌云盖住了日光,接着银蛇似地闪电交错,雷声隆隆中,豆粒大约雨点哗哗地洒了下来。

    暑夏的雷雨原是司空见惯的常事,但这阵雷雨却扫去了李益心头的恐惧,对那阵怪风也就有了解释。

    风师为雨部先驱,是那阵风吹来的雨。

    何况他确是诚心诚意地发誓的,至少在发誓的时候,他没有准备作一个负心人,因为霍小玉的条件并不苛刻,完全是他能接受的。

    也是,他又把那首诗稿翻出来,重新吟哦着:“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他的脑子里,开始描绘一个美丽的影子,更回味着霍小玉对他的评语,以及他敏锐的观察,细心的体会。

    作这首诗时,原是一时灵感之作,他自己很得意,但没得到多少好评,不像其他那些作品被人啧啧称颂,他经常为这件事感到抱屈与不快。

    没想到一个深闺弱质,竟然成为他遥远的知己!

    这难道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吗?

    还没有见到面,他已为这个女孩子神飞魂驰了。

    忽然,他想到明天的约会,第一面必须给人一个好印象,霍小玉是王府的遗孤,郑净持是霍王的爱妾,她们是见过世面的人,不同于一般。

    他该穿什么衣服呢,不能太华丽,那会被认为俗气,也不能太寒酸,那不合世家子的身份。

    该送点什么礼物呢?是不是该雇一批跟班呢?

    他简直发愁了,初到长安时,他也曾去拜访过不少权贵世家,都没有像今天这样费周章,紧张不安过。

    实在是没有办法,他只好把李升找来了,这件事是不能瞒着李升的,而他也急需李升为他安排个主意。

    李升是个很热心的老人家,对这件事很热心。

    奔益开始跟鲍十一娘来往时,李升是反对的。他不反对少年荒唐,但反对沉溺其中。

    这位老于世故的忠仆对人性了解很深,他更知道李益这个年龄是最难克制的,何况一向在严母的管教下,一旦没有了拘束,就像是一头年轻的乳驹,突然被解开了绳头而被放纵在平原,是绝对无法限制它奔跑飞驰的。

    他更了解,是男人都免不了喜欢这个调调儿,与其临老失足,倒不如少年荒唐,让他多体验经历一下,反而会对他有利,如果等他成功业就之日,更失足沉迷此中,那就更危险了。

    李氏这一族因李升的原故,在京师中颇有人在,李升早年在一个半大不小的官府家里混过。对官场中的新闻知道得不少,也曾亲眼见过很多道貌岸然的京官,到了中年后,因偶而涉足花丛而沉溺竟难自拔,最后为之身败名裂,毁去了大好的前程。

    倒是那些少年荒嬉的世家子弟,及入仕途后,竟然稳稳健健地;在功名上刻意追求起来,犬马声色,对每个男人说来都是一种难以拒绝的诱惑,但是这种诱惑毕竟难以持久的,新奇的刺激一旦过去,诱惑力量也就减低了。

    因此只要李益不太过份,李升也就装胡涂了。慢慢的,他对鲍十一娘的前来,反而欢迎了。

    因为鲍十一娘是个很体贴的女人,是个很成熟的妇人,是个很世故的女人。

    体贴表现在笼络的手法上,鲍十一娘对他这位老人家很巴结,经常会给他一点好处。

    成熟使李升很放心,她懂得引导不解温柔的李益,不致过度地放纵而损及健康,她也善于使用女性的魅力去羁持李益,使他不会滥施感情而招致荒唐的讥评。

    世故是最重要的,这种女人知道控制自己,使双方都保持相当的理智。

    何况李益结识鲍十一娘,化费俭省了,这也是李升对鲍十一娘有好感的原因。

    不过,鲍十一娘越来越勤时,李升开始担心了,他想到一个很可怕的结果,像鲍十一娘这样一个风尘中的老手,对一个年轻人发生了兴趣而转变到近乎痴的程度,那结果会毁了李益。鲍十一娘从三五天一至到隔日一至,近几天似乎是天天都来,李升就开始担心了。

    正当他想提醒李益,应该结束这段畸情时,想不到李益竟先告诉了他,而且提出了霍小玉的事,他自然更赞成了,因为这件事对李益是很有帮助的,尤其是霍小玉的那些条件,更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

    这位忠心的李升立刻替他出主意道:“霍娘子母女出身王府,非同寻常人家,公子明天去相见倒是草率不得,一定要人家知道公子是出于一片诚意。”

    李益皱眉道:“我晓得,所以我才向你讨个主意,明天是否该租一班人前去充充场面?”

    李升连忙道:“那万万使不得,因为公子要作长久之计,不可装点虚伪,使她们对公子的人品起了误会,何况租雇的跟班也不中用,她们是王府出来的,眼界高得很,反而容易闹笑话。”

    李益苦笑道:“我也知道不妥,但我不能太寒酸,当然,你是一定要去的,但人家全是女眷,你又不能在我身边,最好是有个伶俐一点的小孩子,去买一个如何?”

    李升道:“时间太匆促了,上那儿去找呢,就算找到了人对公子家里的事也不清楚,到时一问三不知,让人知道是刚买的,反而闹笑话。”

    李益想想道:“到认识的亲戚家去借一个好吧。”

    李升苦笑道:“公子,借来要还的,你又不是只去一天,过几天拆穿了反而难堪。”

    李益道:“先借来了,如果觉得还适合的话,就跟本主商量一下,转过手来,付给他双倍的身价也行。”

    李升叹道:“公子,自家人固然可以商量,但买一个孩子的身价不轻,蠢的用不上,聪明伶俐的本主肯不肯放手还是很难说,就算答应了,咱们也出不起这个身价”

    李益道:“那倒不要紧,只要事情成了,霍家有钱。”

    李升忙道:“公子,老奴说句放肆的话,你千万不可如此,那会让人家看不起的,最好别用霍家的一文钱。”

    李益道:“这怎么行呢。我现在锐意功名,就是要借用一下她们的钱,否则我就不会去找这麻烦了,你别以为我真的沉溺声色而把前途都不顾了。”

    李升笑了一笑道:“老奴知道公子很能把持,也知道公子如此做的苦心,长安官场上无钱是难通关节的,为了秋选的打点,几十万是省不了的,这是正途,向霍家开口无损于体面,但如拿人家的钱来买个书童,这实在不很妥当。”

    李益沉吟不语,李升又说道:“那位霍娘子年纪虽轻,却很懂事,她是仰慕公子的文才门第,才愿以身相托,但对公子的人品。却不会全听信鲍家娘子的,所以有此优厚的条件,也正是留个退身之路。”

    李益一怔道:“这是怎么说呢?”

    奔升笑道:“她要择人而事,却不要正名,甚至连侧室的名份都不要,就是准备一对公子的人品感到不中意时,分手时也方便些,没什么缠住,所以如非绝对正用,公子最好不要占她们一分一文,钱财上最易招致误会,假如公子不自检点,到了有正用时,人家就未必肯答应了。”

    李益道:“木已成舟,要反悔对她有什么好处?”

    李升道:“没好处,那是两败俱伤,但她最多落个遇人不淑的可怜名而已,反而更易获得同情,对公子的前程妨碍就大了,如果传出公子是算计她的钱而要她”

    李益悚然而惊道:“你说得对,霍小玉不求正室,无须计较名节,我却背不起这个恶名”

    李升道:“所以她择人而事的条件一定要清华世家,就是这个原故,一旦她要求分手时,公子连第二句话都没有。”

    李益道:“她不会是存心在算计我吧?”

    李升道:“公子说得太严重了,她与公子无怨无仇,为什么要算计公子呢?”

    李益道:“她就是为了门第之故,不见容于王府,心中一定恨透了世家两个字,存心要报复一下也说不定。”

    李升道:“那倒不至于,她以深闺弱质之身,用这种手段报复,所化的代价未免太大了。”

    李益道:“很难说,她们母女饱受欺凌,因恨而生怨;什么都不在乎,侯门这种怪人很多。”

    李升笑道:“但公子立身正直,就不会有这些顾虑了,老奴劝公子不要轻易用她家的钱,也是这个缘故。”

    李益想想道:“说的是,明天我就一个人去好了,十一娘对我的事很清楚,也一定会告诉她们的,因此我想就是一领青矜前去,也不会笑我寒酸的。”

    李升道:“那倒不必,公子已经有了功名衣冠,又何必故作清寒之态呢,退一步好处想,霍娘子指定要世家子弟,或许就是怕文人的那股酸气,她是王府出身的,家计还过得去,如今情愿退身侧室,不计名份,未尝不是为了她习性使然,富贵之门,最受不了的也是这股酸气,否则她大可招个寒士上门,不必自甘下贱了。”

    李益皱眉道:“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装门面怕人说我轻浮虚伪,以本色前去又怕被人讥为寒酸”

    李升道:“公子天纵奇资,才华炫世,况又是清华门第,丞相世家,气概天成,就这样以本来面目去最合适了,不过一名书童倒是不能少的,老奴想想办法看,目下有个人,老奴去说说看,成不成不敢说,公子在家里坐着,等候老奴的回音吧。”

    李益道:“好了,你去看着办,该买什么礼物,你也斟酌着办,反正就是手头有这几个钱”

    李升答应着去了,李益在家里等着,觉得无聊,思前想后,他知道致赠郑氏夫人的礼物,李升自会办理,用不着操心,但对霍小玉,不可没有表示,而这样东西既不能太俗,也不可闺阁气,更不可有富贵气。

    珠饰太贵,脂粉太俗,都不适合,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在诗文上表示最好,于是命管家妇上街去买了一枝精制实用素面的团扇,然后翻阅旧稿,想找一些得意的诗题上去,这一找倒是煞费苦心了!

    因为他早期的诗,纯为应酬而作,虽然声调铿锵,但是过于铺设,缺乏感情,未必合少女之意。

    到了长安后,与五陵年少,走马章台,倒是有几首可以一诵的,但又迹近荒佚,在少年儿郎侪中,可以傅为豪情之作,献给一个少女,则又太冒渎了一点。

    想了半天,还不如作新的好,可是如何着墨才能打动那位少女的芳心呢?而且尚未谋面,又不能过于轻狂。

    捉摸了半天,他毕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依照家中一些姊妹的少女心情,旁敲侧击,居然作出了一首五言绝句,那也是较具感情的江南词:“嫁得钱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讯,嫁与弄潮儿。”

    写完之后,他细心地题上去,觉得意有未尽,又匀朱染黄,在扇面上轻轻地勾了几笔,画了一湾清流,几树丹枫,一个女郎扶树望着江水,徙自黯然之状。

    也许是兴来神会,他画得不但俐落,而且极为传神,尤其是那个女郎,虽然是几笔写意,却把含怨望春,默默相思的神情,完全表达了出来。

    团扇题画完毕,他自己非常得意,就在这时侯,李升带了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进来了,俏生生,瘦伶伶的个子,显得很清秀,一只大眼睛,很讨人喜欢,只是有点腼腆,好像不太习惯见生人。

    李益知道这一定是李升给他找来的书童,心里十分满意,连忙问道:“李升,你从那儿找来这个孩子?”

    李升推着那孩子上前磕了头,然后代他同答道:“这是老奴的外孙,今年十四岁,进过两年私塾也能认识几个字,前年老奴的女婿殁了,只好辍了学,在一个远亲的酒坊里学生意。”

    李益忙道:“这么一个聪明的孩子,干那个太可惜了。”

    李升眼睛有点湿润。“是啊!老奴也是这样想,可是没办法,老奴的女婿原是在酒坊里做事的。可惜他好赌,死下来时没留下一文家产,反倒背了一身债,无可奈何才把他典在酒坊里,胡乱结束了他老子的债。”

    李益道:“多少钱,我替他赎出来。”

    李升道:“原来的代价是两万钱,但大部份是赌债,老奴的那个远亲仗义疏通了一下,以五千折价,他立了五年的身约,已经做了两年了,老奴情商了一下,以三千钱替他解了约。”

    李益先听两万,倒是有点难色,因为倾己所有,也不到两万了,后来听到只要三千,立刻道:“好!三千就三千,你马上就带钱去替他解约。”

    李升道:“老奴追随公子来京师后,侍候公子赴宴应酬所得的赏赐,积存也约莫有三千钱了,约已经解了,所以才带他来,如果公子看了中意,就让他侍候公子。”

    李益忙道:“怎么能用你的钱?”

    李升道:“公子,老奴是家奴出身,而且蒙老爷恩赐脱了籍,这孩子的父亲虽不争气,却是个自由的身子”

    李益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笑道:“李升,你别误会,我拿钱给他解约,可不是要他典身。”

    李升微带哽咽道:“老奴知道,老奴只生了一个女儿,也只落得这么一条根,钱倒是小事,老奴只希望他跟公子,将来好图个出身。”

    李益点点头道:“这个没问题,将来我到那里,都把他带着,有空的时候,我指点他在学校里补个名字,只要能通过乡试,大小也能安插个差事,只可惜开元之后。玄宗皇帝把斜对官取消了,只能由员外官上求取进身,只要他自己肯学,弄副衣冠是不成问题的!”(注:唐代仕进之途颇多,市井小人,纳钱三十万,即可由皇帝别降墨敕,斜封交中书省委职,称斜对官,至玄宗时废除,员外官是正式官员之外的官职,落第士子,多半夤缘由此晋身。)李升忙跪下叩头:“老奴所求公子的也就是这一点,但望公子好好提拔这孩子,老奴来生再变犬马,也会报答公子大恩的。”

    李益把他扶了起来道:“李升,你这是干什么?你一辈子都为我家操劳尽悴,这点事还用你说吗?”

    回头看看那孩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子红着脸,低低地道:“奴才小名叫秋儿。”

    李益道:“这个名字像是女孩儿。”

    李升道:“他是秋天生的,所以小名叫秋儿,学名也叫一个秋字,他父亲姓倪。”

    李益笑笑道:“姓倪就不该叫秋,两个字连起来。就听成泥鳅了,委屈沟瘠,不是登龙之兆。”

    李升道:“当时没想到,因为一直是叫他小名,进塾念书时才发现,所以他一直不肯用学名。”

    李益道:“姓名得自父母,不宜擅改,替他起个名字,叫秋鸿吧,雪泥鸿爪,雁来过迹,这至少有点溯本之意,而且秋鸿高飞,也是前程万里之兆,鸿飞有时,是为信禽,雁行有序,是为体鸟,这个名字可以时时警惕为人处世当以信守为本,以守分为本。”

    秋儿很伶俐,因为李益的和气态度,也只除了他的腼腆,连忙跪下来叩个头道:“奴才敬谢公子赐名。”

    李益笑笑道:“那就叫你秋鸿了,不要太拘谨,更不要自称奴才,因为你不是奴才,叫成习惯渐渐就磨掉你的志气了,更辜负你外公的一番苦心,以后我叫你秋鸿;你自己就称秋儿好了,这也叫不久的,五六年后,你及冠之时,我一定会给你安排个出身。”

    他非常懂得揣摸人意,李升情愿用自己的私蓄为外孙止约赎身,就是不想他永远在下人的圈子里混,所以李益很巧妙在赐名称呼上,施展了他笼络的手段,果然使李升感激涕零,差点又要跪下去。

    李益笑笑说:“这孩子是我十分满意,明天就要带他出去,他既是你的外孙,对我的家事大概还清楚吧?”

    李升忙道:“清楚,老爷忠厚传家,老夫人俨谨治家,公子发奋学读的种种情形,老奴时常讲给他听。”

    李益道:“那就好了,还有什么应该注意的,你多教导他一下,明天别闹笑话就行了,他还是个小孩子,只要懂礼貌,口齿伶俐一点,都会讨人欢喜的,只是别教他的奴才气,我家里对下人也没有那一套。”

    李升恭身道:“是!是!老奴会告诉他的。”

    “送的礼物都准备好了吗?郑夫人可是见过世面的。”

    “老奴都办好了,有份礼物单在这里,请公子过目。”

    李益接来看了一下,倒是还不寒酸,不过他皱皱眉道:“这一办恐怕把我们的存钱都化光了吧?你叫我即使事成也别用人家的钱,以后咱们可怎么开销呢?”

    李升进一步,低声道:“老奴斗赡,假了公子的名义,向尚二少爷处借了五万钱。”

    李尚公是姑藏李氏族人,也是李益的堂兄,不过他走的是武途,现任京兆参军,过去他们从兄弟间很少往来。

    李益皱皱眉道:“他怎么肯借的?”

    李升道:“二少爷倒很大方,他不但立刻照数贷下,连借约都不让写,他还说公子如有需要,尽管向他开口。”

    李益哦了一声道:“他怎么这样大方了?”

    李升笑道:“二少爷人虽精明,却颇热中名利。”

    李益笑道:“他是现任参军,我只是一个待选的进士,他没有巴结我的理由呀!”

    李升道:“公子一拔高巍,而且又名扬长安,年纪又轻,才调无双,他看得很准,天宝乱后,政治升平,武人无用武之地,正是文人出头之日,他当然要巴结也,不但借了五万钱,还把他的坐骑也配装了新鞍,借给公子使用。”

    李益一怔道:“他把马借给我干吗?”

    李升道:“他说李家是簪缨世族,若无五花马,衬托不出世家子弟的身份。”

    李益道:“你告诉他我明天要上那儿去了?”

    李升笑道:“老奴怎会如此不懂事,只说公子明天要应霍王府酬酢,他羡慕得不得了。”

    李益这才吁了口气道:“你倒是会编谎,可是拆穿了多不好意思。”

    李升笑道:“不会的,最近各大王府都在歇夏,多半是私人小聚,最多三五人而已,二少爷巴结不上那些大门第,不会知道是否真的要去应宴聚会,何况公子在霍王府作客之事,他也听说过了,绝不会想到有假。”

    眼珠转了一转,低声笑道:“再说那位郑氏夫人,的确是王府中人,这也不算骗他。”

    李益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心里却更加得意。

    把题好诗画的扇子,用一个锦盒装了,连晚饭都没有心思吃了,一直在幻想着明天的会面。

    盒中的诗扇,是位最得意的第一件杰作。

    而收得秋鸿,是他第二件得意之事,他要秋鸿不称奴才,不但为了笼络李升,也是博取郑净持母女的一着伏棋。

    他们因为身份的原故,不见容于王府,必然对世奴的制度十分痛恨,自己如果对秋鸿宽厚仁慈,在言谈上不摆出主人的架子,称呼上也不带奴才这个刺耳的名称。必然可以博取到她们母女的欢心。

    他还幻想着跟霍小玉缔结良缘后,再如何去设法使霍王认霍小玉的身份,那就更美满了。

    这并非不可能的专,他想起天宝中叶,长安名妓李娃与常州刺史郑荥阳之子郑生的一段恋情,李娃以忠贞不矢的爱情,使被逐于家门的浪子发奋高魁,事动天下,晋封李娃为。国夫人,传为美谈。

    霍小玉的身世比李娃高贵得多了,她至少是霍王的亲生骨肉,只要自己能够善于把握时机,甚至于制造出一点轰动的传闻,然后再借文字,上动天听,很可能也会颁旨敕令霍王追认,到时自己就可以成为名正言顺的郡马了。

    这一夜,他是在兴奋中渡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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