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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笔下文学 www.xxbxwx.net,西藏的战争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们的佛服从上帝。此刻,戈蓝上校唯一的念头便是:占领宗山城堡。

    戈蓝上校的眼光从云端里的城堡往下移动,发现宗山脚下有一些房舍,大都是石砌的两层建筑。这些建筑要是被西藏人用作防御工事,仅靠步兵是很难冲过去的。他冷笑一声:炮,上帝赐予我们大炮,似乎就是为了打击西藏。在西藏,无论遇到什么样的阻力,最终都可以用大炮取胜。宗山两边,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树木众多,青稞连片,远远近近有一些村落。山看上去有些远,但还能看清山脚坡面上稀稀疏疏的牛群和羊群。但是他没看到人,一个人影也没看到。

    这是不对劲的,人呢?一座座村落是如此寂静。

    骑马立在上校身边的尕萨喇嘛知道他想什么,立刻道:“都跑啦,一听说我们要来都跑啦。你看村庄里,烟囱都是不冒烟的。”

    戈蓝上校问:“他们能跑到哪里去呢?”

    尕萨说:“江孜往西是日喀则,往东是浪卡子,都是好去处。”

    戈蓝上校说:“跑了好啊,村庄就是我们的。”立刻命令卡奇大佐,带领司恩巴人扫荡离他们最近的那座村庄。

    卡奇马上去了,还没到跟前,就朝着村舍的门窗,虚张声势地开起枪来。

    尕萨接着说:“在江孜,有两个地方一定不会没有人。一个是紫金寺,那是通往日喀则的要塞;一个是白居寺,那是通往拉萨的枢纽。”

    戈蓝上校说:“还有一个地方肯定有人,那就是宗山城堡。”

    尕萨不赞同地说:“宗山城堡虽然居高临下,但我们不是常住江孜,没有必要占领它。再说宗山陡峭,路径狭窄,占领之后一旦遭到攻击,无法迅速逃跑。”

    戈蓝上校道:“看来你是一个喜欢逃跑的西藏人。”说着从胸前拿起望远镜,朝着宗山城堡瞄了半天,大声说“果然有人,都是背着枪的。”

    尕萨不介意对方的挖苦,继续进言道:“如果上校一定要占领宗山城堡,那就更应该听我说。古代的时候,这里有过西藏人之间的战争,为了拿下宗山城堡,进攻的一方首先占领了颇阿勒庄园、岗珠山和江洛林卡。”他指给戈蓝上校看“那边树木稠密的地方,就是江孜的贵族园林江洛林卡,位置正好斜对着城堡。城堡的侧面,那座像一头野牛的山,就是岗珠山。颇阿勒庄园,就是那一片村落中间很耀眼的高房子,恰好在城堡的正面。”

    戈蓝上校说:“你还没有说完,进攻的一方到底拿下没拿下宗山城堡?”

    尕萨说:“当然,他最后成了江孜真正的统治者。”

    戈蓝上校说:“可惜了这位古人,他也就是看中了江孜,难道他不认为如果据守城堡便是战争的目的,拉萨不是有更辉煌的城堡吗?”

    尕萨说:“上校,你说的是布达拉宫。布达拉宫只属于达赖喇嘛,如果一个人不明白这一点,他在西藏的任何地方都无法建立自己的统治。”

    戈蓝上校显然不屑于争辩这个问题。他看了看午后晴朗少云的天气,把容鹤中尉叫到了跟前:“中尉,说说你的想法。”

    容鹤中尉说:“我知道江孜是平原,但没想到是如此开阔的平原。西藏是多山之地,怎么这里会变得这么平坦?到处都是路,到处可以走,我是说西藏人。而我们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走向拉萨的路。达思牧师逃跑了,没有了他的地图,我们只能按照西藏人划定的路线走。”

    戈蓝上校说:“中尉,你很聪明,这正是我要跟你商量的。达思牧师跑了,我们还有马翁牧师。马翁牧师也许能代替达思牧师?”

    容鹤中尉说:“我不怀疑马翁牧师的能力,但上校你能说服他吗?”

    戈蓝上校说:“我们的后脑勺永远不能说服我们的眼睛,因为面对这个世界它们总是朝相反的方向眺望。我代表上帝的眼睛,看到了战争的必要;马翁牧师代表上帝的后脑勺,看到了战争之后的和平。我准备让他离开我们,按照他选择的路线走向拉萨。而你的任务就是跟着他,但不要靠近他。如果有必要,你还会像前几次那样,突然出现在我们的前面、西藏人的后面。”

    容鹤中尉说:“明白了,达思牧师刻意要做的,马翁牧师无意中也能做到。”

    戈蓝上校说:“那就去吧,千万不要让马翁牧师知道你的意图。”

    马翁牧师在杂昌峡北路很守信用地替西甲喇嘛守卫了一夜阵地后,便和十字精兵一起,走向了乃宁寺,又来到了江孜宗。倒不是他愿意跟可以保证他安全的军队一起走,而是路只有一条,连“吉凶善恶图”也这么说。但是现在不一样了,面前的地形和手中的地图都在告诉他:一个牧师最应该走的路便是脱离十字精兵、独自行走的路。走之前他想向戈蓝上校告辞,但他在长长的队伍中间,看不到戈蓝上校在哪里。再说,告辞一定会招来阻拦,又何必自找麻烦呢?他骑马离开了队列,知道会有其他人前来阻拦,便也顾不得了。毕竟他们是上帝的信徒,不能强行限制一个地位崇高的牧师的行动。

    果然有人追上来拦住了他,是容鹤中尉和他的英国士兵。

    “等等牧师,你要去哪里?”中尉和气地微笑着。

    马翁牧师说:“我正在问我的上帝,哪里是我应该走的路。上帝说,你的路在你的前面,不在一切人的前面。那些身带刀枪的人,你应该回避。”

    “可是很危险,辽阔的原野装满了看不见的危险。西藏人对异教徒的仇恨就像星星对太阳的仇恨,永远不想彼此见面。”容鹤中尉依然笑着。

    马翁牧师说:“上帝一定有能力,让天空出现太阳的时候,同时也看到满天的繁星。请让我走吧,一个牧师的理想不可能在枪炮的保护下实现。”说着催马就走。

    容鹤中尉追过去问道:“请问牧师,有没有莎格迅的消息?”

    马翁牧师一愣:“为什么问这个?你对莎格迅也感兴趣?”

    容鹤中尉笑道:“谁不知道莎格迅,英伦三岛遥远的孩子,长老会的精英,他是你爷爷。”

    马翁牧师说:“那我现在拜托你,无论你走到哪里,别忘了打听我爷爷莎格迅的消息。”

    容鹤中尉说:“好啊,好啊。”然后便唱起来:

    逃出巴比伦的犹太,

    穿着紫服称颂基督。

    来啊,来啊,

    我在藏人之地接应你。

    请顾念我的心,

    莎格迅之心耶和华。

    你若今天找到我,

    我就把西藏交给你,

    英伦三岛遥远的孩子,

    长老会的精英。

    马翁牧师好奇地问:“你也会唱,什么时候学会的?”

    容鹤中尉说:“所有长老会的人都会唱,我父亲是长老会的核心成员,在我五岁的时候,就教会了我。”

    马翁牧师也唱起来,唱着唱着就走了。

    容鹤中尉喊道:“牧师请等等,我去向戈蓝上校报告。”

    马翁牧师一听便打马跑起来。跟着他的除了二十个卫队士兵,还有他的西藏信徒霞玛汝本和他的手下。

    容鹤中尉望着他们飞快消失的背影,带人慢腾腾跟上了。

    戈蓝上校不得不承认尕萨喇嘛的进言是对的,要进攻宗山城堡,首先必须占领颇阿勒庄园、岗珠山、江洛林卡。他分出兵力来,命令他们火速占领这三地。然后对围拢着自己的几个军官说:“我们必须首战必胜,必须占领宗山城堡,因为上帝让我们在神的居所里插上十字架。城堡是江孜的象征,就像耶路撒冷是基督的象征。你们不能怠慢,要么上去占领,要么死在半山腰。两个小时内,我一定要站在城堡门前,把整个江孜踩到脚下。”

    进攻就要开始了。戈蓝上校首先命令炮兵架起了十门十磅大炮和十门山地野炮,再派小股部队,试探性地朝着宗山脚下那些房舍搜寻而去。反馈的信息让他高兴:没有人,都跑了,只有看家的狗和带不走的家禽家畜。看来西藏人没有太多的兵力从城堡分散出来,或者他们不希望自己的家园因为抵抗而成为炮击的目标。

    搜寻部队打死了几只冲他们汪汪叫的狗,爬上石砌的两层建筑的房顶,从那里架起机枪瞄准了城堡。

    戈蓝上校命令炮兵朝着城堡开了几炮,算是震慑,然后带领由英国人、司恩巴人、廓尔喀人组成的前锋部队朝上冲去。

    冲锋的十字精兵还没有进入射程,西藏人就开始还击,似乎已经迫不及待,每一杆火绳枪都迅速发出了第一声怒叫。接下来就是平静。戈蓝上校估计他们已经装填好火药,正在点燃火绳时,命令部队停下,隐蔽。但是他们没有等来第二次射击,仔细观察城堡顶端,似乎刚才还探头探脑的人影已经没有了。

    戈蓝上校喊一声:“上。”

    冲锋是迅速的,占领也是顺利的。没死一个人,卡奇大佐的司恩巴人就在城堡顶上插上了十字架。戈蓝上校庆幸地想,原来宗山城堡的守军并不多,一看打不过,就都早早地从山后狭路上逃跑了。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为了让城堡免遭炮击而主动放弃。他在城堡内到处走动着,看着那些因为仓皇逃跑来不及带走的枪支弹药和粮食,命令手下:“检查一下,到底有什么。”

    卡奇大佐报告说,已经检查过了,西藏人大约遗弃了四百多支枪、两千多磅火药、一百多公里长的点火绳,还有六十万磅面粉,将近一百吨青稞、小麦和豌豆,三万磅干牛肉和干羊肉。

    戈蓝上校说:“我说的没错吧,上帝让我们在神的居所里插上十字架。这是上帝恩赐的礼物。”

    傍晚,戈蓝上校登上城堡顶端的箭楼,欣赏着天边璀璨的晚霞和江孜原野的丰饶,感觉心情好极了,胃口也大开。他大口咀嚼着刚刚煮熟的西藏人留下来的干牛肉,问一直陪同在身边的尕萨喇嘛:“是不是有点出乎意料的顺利?”

    尕萨说:“是的,上帝。”

    戈蓝上校惊问道:“你叫我什么?”

    尕萨巴结地说:“我叫你上帝,不行吗?你对西藏,不是上校,是上帝。”

    戈蓝上校傲慢地说:“我知道你是为了萨玛寺才这样叫我的,放心吧,我会帮助你的,就像你帮助我一样。说说看,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办?”

    尕萨说:“上校,不,上帝,我已经说过了。”

    戈蓝上校也不纠正,任由对方胡乱叫。他把一根骨头从箭楼的了望孔里扔下去说:“占领紫金寺,它是通往日喀则的要塞;占领白居寺,它是通往拉萨的枢纽?”

    尕萨说:“而且要神速,最好是现在,此刻,或者晚上。”

    戈蓝上校观察着平原上的地形说:“明天早晨不行吗?”又紧问一句“为什么这么急?”

    尕萨说:“江孜的天空正在变,和我们刚来时已经不一样了。你看天边的火烧云,眨眼变幻了那么多形状,那是抽搐,是西藏在发怒。我是一个忠于你的西藏人,不想猜测天空的不祥预示着谁的命运。”

    戈蓝上校说:“你这样想,是佛告诉你的,还是上帝告诉你的?”

    尕萨说:“佛与上帝。”

    戈蓝上校说:“我可没告诉你什么。”

    尕萨摇摇头,固执地说:“你告诉了,我没有理解错。”

    戈蓝上校说:“看来你是猜到我要干什么了。很聪明的喇嘛。西藏的喇嘛都像你一样聪明吗?请你再说一遍,你的萨玛寺在什么地方?”

    尕萨说:“过去紫金寺不远,卧狮一样的萨玛山怀抱里,就是殊胜无比的萨玛寺。在整个西藏,它是除了拉萨大昭寺之外,朝圣者最多的地方。因为大昭寺供奉着佛陀的十二岁等身像,萨玛寺供奉着佛陀的头盖骨。”

    戈蓝上校说:“所以你要求我立刻占领紫金寺,打通前往萨玛山的路?”

    尕萨喇嘛没有吭声,算是认可了。

    戈蓝上校又问:“佛陀的头盖骨?它很宝贵,价值连城,是吗?”

    尕萨说:“是的,世界上不会再有比它更大的佛陀的圣骨了,殊胜得无法形容。在我们这些信徒的心目中,它跟佛陀本人是一样的。”

    戈蓝上校又问:“这样神圣的信仰之地,居住的喇嘛一定很多吧?”

    尕萨说:“当年我做住持的时候有将近一千。萨玛寺作为抵债之物归属丹旺寺后,那里就成了丹旺寺喇嘛的天下,至少应该有五百人吧。”

    戈蓝上校走下箭楼,命令一个廓尔喀中尉:“立刻出发,占领紫金寺。”

    廓尔喀中尉茫然地问:“哪里是紫金寺?”

    戈蓝上校喊来果果中尉:“你带你的人,和中尉一起去。紫金寺的重要你比我更清楚,一定要占领。”看看天色又补充道“不管天黑还是天白。”

    尕萨喇嘛要跟他们去,戈蓝上校叫住了他:“这个时候你应该留在我身边。不用着急,等我们占领了紫金寺,我陪你去拜访你的萨玛寺。”

    戈蓝上校留下卡奇大佐和他的司恩巴人固守城堡,自己和尕萨喇嘛走下宗山,带领其余的十字精兵,朝着不远处的白居寺包抄而去。

    有了宗山城堡的唾手可得,在白居寺没有遇到任何抵抗的情形就不足为怪了。似乎有着某种预感,戈蓝上校连手枪都没有掏出来。让他猝不及防的,反而是过于祥和的气氛。两百多僧人从寺门内鱼贯而出,提前训练好了似的,迅速而有序地分成两列站到了路边。他们一个个手捧哈达,弯腰做出恭迎贵客的样子。一个身穿黄色披风的老僧,同样托着哈达走向戈蓝上校,满脸的笑容让人觉得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上校感到蹊跷,一丝不安掠过心头。

    老僧说:“我是白居寺的四世卓弥堪布,请求贵军尊重我们藏民的信仰,千万不要进到寺院里来。”

    听他这么一说,献哈达、堆笑脸的举动就显得合情合理,不像有诈了。戈蓝上校接受了哈达,却没有接受请求,招呼部队说:“进去,给我搜。”

    十字精兵搜遍了白居寺的所有殿堂,没有发现一支枪、一个武装喇嘛。戈蓝上校沉思不语:难道西藏人放弃了抵抗?亲政后的达赖喇嘛无力组织一场真正的战争就只好敞开门户了?一直跟自己作对的西甲喇嘛在哪来?他看着寺内大殿里斑斓的壁画、善怒不等的佛像和闪闪的机密幽暗的酥油灯,听着悠悠而来的经声鼓音,这才发现白居寺就像个葫芦,里面有很大很大的肚子,进出的颈口却很小很小。

    平静得有点出奇,好像他们不是来占领的,倒是来进香的。

    戈蓝上校突然打了个寒颤,心说就算已经占领白居寺,也不能在这里驻兵。他快步朝外走去。

    出了白居寺,天色已经墨黑。戈蓝上校命令三百多名十字精兵屯守在白居寺外,自己带着一部分人,前往炮兵驻扎的江洛林卡。

    现在,来到江孜平原的英国十字精兵分成了六股,一股占领了宗山城堡,一股去了紫金寺,一股屯守白居寺外,一股占领了颇阿勒庄园,一股占领了岗珠山,一股盘踞在江洛林卡。江洛林卡作为贵族园林具有良好的建筑、方便的生活设施和茂密的树木,加上正好处在六个驻兵之地的中间,便成了十字精兵的指挥部。戈蓝上校不愧是英国军人中的出类拔萃者,这样一种态势,就像围棋的布局,基本控制了整个江孜平原,进攻的主动权被他牢牢握在手里。但他不能立刻进攻,必须在这里休整至少一个星期。他的部队长途跋涉,连连作战,已经非常疲倦了。

    来到江洛林卡后,戈蓝上校立刻给驻藏大臣否太发了一份电报:

    我军已经占领江孜,望阁下来此面议,并告知藏人,限七日内来江孜正式谈判。

    这也是缓兵之计。两个时辰后,戈蓝上校就接到了回电:贵大臣到江孜,必进拉萨,往议无益。况我贱躯欠安,不便远行。贵国希望通商、传教自由,上帝耶教安然来藏,此乃天长地久之法,猝急不得。与其炫士卒兵戈于外,而久无成功,何若忍一时之屈,和平演变,而事能顺手,细流汪洋,聊助山河,或行或止,贵大臣其图之。

    否太没说告知藏人后如何,大概是没有告知吧。至于他自己,该说的都已经说到,就不去谈判了,你想来就来吧。

    戈蓝上校正在对着电报发愣,琢磨否太此人为什么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突然听到一阵枪响,从远方传来,划破了寂静的江孜夜空。他赶紧出门察看,知道是从紫金寺方向传来的。枪声越来越密集。西藏人几乎放弃了所有不该放弃的阵地,却没有放弃紫金寺,似乎这个通往日喀则的要塞在对方心目中比任何地方都重要。他想着,内心的不安便强烈起来。这里太平静了,平静得有些反常。

    密集的枪声持续着,显然战斗很激烈。但戈蓝上校不打算派遣任何增援部队。在他看来,战争就是用枪炮的优势获得信仰的自主权,不打而胜的占领会让他觉得到手的山河变成了轻飘飘的云雾,从而失去坚定和牢靠的感觉。再说,廓尔喀中尉和果果中尉的兵力足够了,如果连一座紫金寺都拿不下来,还能指望他们扩大战果、进取拉萨?他回到房间,告诉自己:睡觉,明天早晨一醒来,紫金寺上空就是上帝的祥云了。

    宗本岩措从宗山城堡撤下来后,按约定带领部队来到了年楚河边因高产青稞而着名的大洼地。西甲喇嘛一见他先是高兴后是恼怒,高兴的是宗本岩措居然从日囊庄园和颇阿勒庄园招募了这么多人,恼怒的是这些人大都是空着手的,既没有枪,也没有食物,一到这里,便去地边搓揉青稞穗充饥,朦胧夜色遮不去他们贪馋饥饿的神情。西甲喇嘛赶紧追问,才知道宗山城堡里的枪支弹药和粮食都归了十字精兵。

    他禁不住吼起来:“这么多人都来了,多得超过了脑袋里头想的。可是他们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你这个西藏的宗本大人,宁愿让洋魔抢去仓库里的武器和粮食,也不肯发给自己的部队。这是为什么?我让你发给大家,你为什么不发?”

    宗本岩措说:“总管大人,我说了不能发,发给贱民,贱民就会造反,贵族会不高兴的,噶厦和达赖喇嘛都会不高兴的,责任追查到我都头上,我担待不起。”

    西甲喇嘛气得抓耳挠腮说不出话来,憋了半晌才说:“现在就是要贱民造反,造洋魔的反,有什么不好?释迦牟尼定下的规矩忘了吗?只要能打枪,贵贱一个样。你不发给西藏的贱民,却发给了上帝的洋魔,让洋魔吃了我们的粮食、拿了我们的枪打我们,你是西藏的宗本还是洋魔的后勤总管?”

    宗本岩措犟道:“两百年前达赖喇嘛颁布的法令,只说贱民不能拿枪,没说洋魔不能拿枪。”

    西甲怒急道:“你还动不动达赖喇嘛。佛教都灭亡了,还要达赖喇嘛干什么?洋魔在你肚皮上刻洋经哩,你提两百年前的法令有什么用。”然后跑过去,冲那些搓揉青稞穗充饥的贱民喊道“我是前线总管,听我的命令,我没有粮食发给你们,你们的粮食都在宗本大院里,在日囊庄园和颇阿勒庄园里,你们去拿去抢,谁要是阻拦你们,报告我,我枪毙了他们。”又说“我说的是明天,以后,今天晚上你们什么也不能抢,饿死也不能抢,就在这里听我的指挥,我叫你们干什么就干什么。”

    虽然西甲喇嘛规定今天晚上不能抢粮,但聚集一起的饥民们还是有了雷厉风行的举动。既然可以抢,为什么要等到明天?肚子不能等啊。两个时辰以后,宗本大院和日囊庄园的食物仓库就遭到了数千饥民的抢劫。

    事情报告到西甲喇嘛这里,西甲问:“已经抢了吗?”

    “已经抢了。”

    西甲说:“水啊,我们西藏的水啊,它是流动的。粮食就是水,去年的流到今年,今年的流到明年,仓库里的流到嘴里,嘴里的流到肚子里,肚子里的流到哪里去了?你说流成屎啦?你看你这个不会念经的喇嘛,你就知道屎。不对,它流成西藏人的力气啦,这个力气嘛是打洋魔的。抢了就抢了,只要能把洋魔杀尽赶走,今天抢和明天抢,难道还不一样?”

    午夜,在紫金寺的战斗打响之后,西甲喇嘛立刻带领人马走出了大洼地。

    除了守卫紫金寺的奴马代本和欧珠代本率领的部队,聚集在原野里的所有人,都在这个风向不明的黑夜里,参加了一场异想天开的战斗。

    西甲喇嘛把人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由楚臣代本和麻子代本率领,包围白居寺;一部分由两个新来的僧兵代本群觉和夏鲁率领,包围岗珠山;一部分由他和宗本岩措率领,包围十字精兵的指挥部江洛林卡。

    行动是迅速的,平原上到处都是路,互相不妨碍,加上地形熟悉,很快就接近了敌人的营地。西甲喇嘛的命令是不能说话,不能咳嗽,不能有脚步声。但大部分都是没有受过训练的僧兵和民兵,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一点。原野里到处回荡着因为控制咳嗽而发出的更响亮的咳嗽,脚步的沙沙声就像大雨降临。说话也是管不住的,甚至还有了在不该幽默的时候由幽默引起的笑声。好在紫金寺的枪声一直在持续,被枪声激发的狗叫也没有间断,很大程度上掩盖着西藏人的行踪。西甲喇嘛其实已经想到了。

    包围很快形成。所有三个包围圈都是一个半圆,西甲喇嘛有意给对手留下了突围口,而突围口又都是朝着颇阿勒庄园的。

    几乎在同时,包围白居寺、岗珠山、江洛林卡的西藏人打响了战斗。有火绳枪的子弹,有飞蝗石鞭的石头,有猎弓的响箭,还有震耳欲聋的集体吼声,所有的攻击都没有具体目标,却又猝不及防,威力十足。但最有效的还是刀砍,剑杀,棒打,石砸。西藏人熟悉西藏的夜色,眼睛就像动物一样不在乎黑暗的阻隔。十字精兵的营区里,很多哨兵就在举枪不知道瞄准什么时,从背后遭到了袭击。营区里转眼就是你我不分了。近身搏斗正是西藏人的擅长,加上包围圈的威慑和黑夜的胁迫,十字精兵有了意想不到的惨重损失,有被西藏人打死打伤的,也有被自己人打死打伤的。开始时十字精兵不敢胡乱开枪,因为他们在五步之外分不清朝自己跑来的黑影是同伴还是敌人,往往还没做出判断,刀剑棍棒就已经到了跟前。后来就是见人靠近就开枪,结果打死的又往往是自己人。

    所有被围攻的十字精兵包括他们的指挥官戈蓝上校,本能的选择不是就地抗击,而是突围而去。最惨重的损失便在突围时发生了。惶急之中,他们来不及把大炮带走,所有的大炮,甚至几十门山地野炮,都丢弃给了西藏人。

    幸亏只是三面包围,大部分十字精兵从不同的方向都朝着颇阿勒庄园亡命而去。

    到了颇阿勒庄园,戈蓝上校才发现,被围打的部队都突围到了这里。

    戈蓝上校问道:“怎么都到这里来了?”

    所有的回答都是:上校,只能突围到这里来。

    戈蓝上校心里一抖:为什么所有包围圈的缺口都是朝向颇阿勒庄园的?西甲喇嘛想干什么?屯守白居寺、占领岗珠山、盘踞在江洛林卡的十字精兵都到了这里,加上原来就占领颇阿勒庄园的人马,分布在江孜平原上的六股十字精兵,有四股被包围在了这里。戈蓝上校登上颇阿勒庄园的最高处,紧张地观察着。

    西藏人更大的包围圈已经形成,这次不再是半圆,四面八方都围得水泄不通。还是老战法:火绳枪的子弹、飞蝗石鞭的石头、猎弓的响箭,劈头盖脑打来。不时有小股西藏人冲过来,一阵猛打猛砍,又迅速撤回去。

    颇阿勒庄园是一座房子套房子的叠加式建筑,上上大小一百多间粗木大石的房屋,近五千平方米。周围密布着一片片低矮简陋的贫民的村舍,差不多都是土木结构,麦草盖顶。房顶房前,大都堆积着可以用作燃料和牲畜饲料的干黄的青稞秸,墙上糊着干牛粪,房檐下的燃料仓里,堆积着干羊粪。似乎西藏人年经日久的住宅和生活习俗,都为接下来发生的战争事件做好了准备。

    点火是很容易的。西甲喇嘛让人制作了一个火药包,插上火绳,点着扔过去,火就起来了。火势开始很小,如果十字精兵意识到危险,注意灭火,很可能就会避免。可是他们哪里顾得上灭火呢。他们先是跑向了高阔牢固的颇阿勒庄园,一看庄园里容纳不了那么多人,便分散在了数不清的贫民村舍里。这时候队伍已经乱了,士兵找不到长官,长官看不见士兵,英国人和雇佣军搅浑在一起,廓尔喀人、印度人和南麓藏人搅浑在一起,互相不认识,你碰我,我挤你。官兵们都不管打仗,只顾保命了。

    火一起,风就来了,哪儿有十字精兵就往哪儿吹。噼里啪啦到处响,无数房舍转眼成了熊熊烈火的燃料。大火簇拥着颇阿勒庄园,不一会儿就把这座古老的粗木大石的建筑燃着了。

    一片火的汪洋,翻腾逐浪,在西藏的黑天下面,烧化了所有的星星。

    戈蓝上校见人就喊:“救火,救火。”但他的手下找遍了颇阿勒庄园,发现所有的水缸水瓮都没有一滴水,好像主人在逃跑之前,就已经做好了不让来犯者救火的准备。戈蓝上校呆愣着,他知道已是无计可施,只能死在火海之中了。这场关于西藏的战争居然会在江孜结束,居然会是英国十字精兵的惨败。上帝,我为了你的事业来西藏拼命,你却如此不眷顾我,让我灭亡在一场野蛮的大火之中。

    死亡,想来就来的死亡。戈蓝上校望着汹涌而来的大火,站在颇阿勒庄园的房顶上,就像准备涅盘似的,僵立不动。

    跟他一样绝望的还有尕萨喇嘛。他为萨玛寺而来,眼看就要达到目的了,却被一场大火拦住了去路。但他毕竟是西藏人,此刻还不觉得必死无疑。他来到戈蓝上校跟前,一把抓住对方的手,喊一声:“跟我来。”

    在颇阿勒庄园和一片贫民村舍中间,有一道水渠,水渠旁边是颇阿勒庄园打碾青稞的平场,平场尽头,是一座巨大的俄博。俄博用石头磊成了一个圆形的宝塔,上面箭丛稠密,经幡猎猎。尕萨喇嘛带着戈蓝上校来到这里时,平场上已经挤满了十字精兵。他们把堆放在那里的青稞扔到了水渠里,又用残留在水渠里的水搞湿了自己,算是苟且偷生。尕萨喇嘛拽着戈蓝上校挤过人群,来到俄博跟前。俄博尽管还没有着火,但谁也不敢爬上去。俄博太高了,上去就是靶子。

    尕萨喇嘛说:“上校快上去,趁上面还没有着火。”看戈蓝上校在犹豫,他自己先踩着石头爬到了顶端。他把易燃的箭丛一抱一抱拔起来,扔得远远的,再把经幡撕下来摁到了石头底下,催促道:“不要害怕高处目标大,俄博是神的住所,西藏人不敢朝它开枪。”

    戈蓝上校想想,也对,赶紧爬了上去。

    天色的黑暗渐渐消退,火势还在蔓延,不过跟十字精兵已经没关系了。烧没了颇阿勒庄园和贫民村舍的大火不甘熄灭地窜向了青稞地。这是全西藏最辽阔的青稞地,就在包围十字精兵的西藏人面前啪啪啦啦地燃烧起来。许多西藏人都去扑火,却被西甲喇嘛喝止住了。他的意思是:不是不能扑火,但不能因为扑火让十字精兵逃跑了。他得看到这场战斗的结果。他等待着天亮,太阳照射大地的时刻。

    这个时刻来得有些缓慢,好像老天并不情愿披露真实。

    太阳之下,焦土之上,战争的悲剧残酷到超出了人的想象。西藏人呆愣着,他们没想到,自己点燃的竟是这样一场大火:无法形容,不忍目睹,即使他们对英国十字精兵仇恨满胸,怒气冲天,也不想让白昼证明是自己制造了这样的焰火地狱。他们既看到了西藏人打败十字精兵的代价:颇阿勒庄园和无数村舍变成焦墟后烟浪描画出的未来——多少人将会无家可归;更看到了英国十字精兵欲图占领西藏的代价:毙命多多,焦人遍地,有死于枪弹的,有死于石头弓箭的,也有死于刀剑棍棒的,但更多的死于大火。滔天大火让十字精兵留下了无法计数的死尸。

    西甲喇嘛在早晨清透的阳光里扫视着战场,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冷峻和寒气逼人的严酷。他逼迫的不光是敌人,更是自己:这些都是我杀死的人。佛祖啊,我怎么杀死了这么多人?

    活着的人并不多。他们有的拥挤在水渠旁边打碾青稞的平场上,有的趴伏在平场尽头巨大的俄博之上,让人觉得西藏的佛在这一刻用无垠的慈悲保佑了他的敌人。

    西甲喇嘛带着人围向了平场和俄博。而在他们身后,青稞地还在燃烧。

    残存在这里的十字精兵一个个瞪着西藏人,那些恐惧的眼睛里,绝望和乞求就像大火之后的灰烬,在焦黑中冒着青烟。

    西藏人端着装好弹药、插好火绳的枪,缓慢接近着,不时地看看西甲喇嘛。

    西甲喇嘛走在最前面,只要他扬手喊一声“打”西藏人就会用最快的速度点燃火绳,瞄准射击。虽然他们不愿意朝俄博开枪,平场上的十字精兵却是可以随便打的。让洋魔转眼躺倒一片,就像此前他们动不动让西藏人躺倒一片一样。

    西甲喇嘛身边是阿达尼玛。好几次,阿达尼玛都代替西甲喇嘛扬起了手。但西藏人认得西甲喇嘛的手,那是一只其大无比的手,那只手的挥动永远都带着一股天生的威严和优雅,带着一种别人无法模仿的佛菩萨的气质。没有人开枪,他们仍然盯着西甲喇嘛。

    西甲喇嘛还是靠近着,几乎可以一把攥住平场上的十字精兵了。十字精兵骚动起来,前面的人朝后退,后面的人往前推。

    突然一声大喊:“放下武器。”

    西藏人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西甲喇嘛的喊声,虽然不情愿,但还是服从了。平端的火绳枪纷纷立了起来。

    西甲喇嘛又喊一声:“谁叫你们放下武器了?”

    西藏人赶紧又把枪端起来。

    西甲喇嘛又喊:“放下武器。”

    站在俄博上的尕萨喇嘛听明白了,翻译给戈蓝上校。

    戈蓝上校咬牙切齿地嘀咕道:“这是上帝的耻辱。”然后命令自己的部队:“放下武器。”

    十字精兵纷纷把来复枪放到了地上,或者扔到了水渠里。

    所有人都看着西甲喇嘛,不知道接下来他要干什么。

    其实西甲喇嘛自己也不知道,按照战场的规律和他没有思考前的惯性做法,这些十字精兵是统统要被杀死的。但是他现在有了思考:在洋魔不能杀我们的时候,为什么我们还要杀洋魔?再杀就是多余的,是杀的多余,也是死的多余。佛祖啊,我不能再杀了,不能再杀了,再杀你就会怪罪我了。

    西甲喇嘛更加突然地喊了一句:“回去吧,不要再来啦。”

    这是什么意思?暂时,西藏人和十字精兵都没有理解。

    但是很快,感觉命悬一线的戈蓝上校在尕萨喇嘛还没有翻译的时候,就做出了正确反应,他用英语回应道:“再见了,西藏人。”然后跳下俄博,朝前走去。

    尕萨喇嘛跟上了他。那些无不有伤的十字精兵残余跟上了他。他们朝着西甲喇嘛走来。西甲喇嘛硬帮帮地挺立着,挺立着,突然一声叹息,让开了。

    “请记住,是佛祖放你们走的。”西甲喇嘛大声说残余的十字精兵踏着西藏的焦土,穿过残烟弥漫的村舍,走向了南方,那是他们原路返回的方向,是他们撤离西藏的必经之地。

    随同戈蓝上校撤离的还有攻打紫金寺的十字精兵。他们被昨夜的弥天大火吓蒙了,虽然处在西藏人的包围圈之外,但不摸底细,不敢过来救援。现在他们过来了,来了就只能投降。后面是守卫紫金寺的奴马代本和欧珠代本的追撵,前面是遍地西藏人的堵截,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缴械投降。

    但是西甲喇嘛不知道,攻打紫金寺的十字精兵除了廓尔喀人,还有叛变投敌的果果中尉和他的部下。现在,果果中尉和他的部下不见了,他们在撤离紫金寺后,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圣史上没说果果中尉,只说西甲喇嘛就像一个佛教徒放生笼中鸟、困中兽一样,放生了惨败待毙的戈蓝上校和英国十字精兵。

    西甲喇嘛目送着远去的敌人,突然回过神来,使人叫来宗本岩措,告诉他:“这些洋魔都是江孜宗的客人,你带上江孜民兵送送他们,一直把这些死剩下的人押送出西藏的大门。西藏的大门在哪里,问问随人鹰你就知道啦,在一个叫日纳山的地方。绝不能让洋魔停下来,必要的时候可以用枪和死人警告他们。狼追兔子见过吧?追啊追,直到兔子看不见。别忘了释迦牟尼定下的规矩:送鬼送到南山,山神一手遮天。”

    宗本岩措呆愣着,寻思自己该去还是不该去。

    西甲厉声道:“不想去?我的命令哪个敢不执行?你不去,那我就亲自去了。我把江孜交给你,把这么多军队交给你,你指挥得了吗?糌粑在哪里?干肉在哪里?你不会让他们都到田野里去搓揉青稞穗子吃吧?啊呀呀,在宗本大人的领导下,年楚河里淌牛奶,草枝枝上结干肉啦,大家都喝去吧,吃去吧。”口气里充满了对这位江孜宗本的嘲讽和蔑视。

    宗本岩措不吭声,弯弯腰,走了。

    西甲又对总管卫队的队长阿达尼玛说:“传我的命令,僧兵们都留下,超度这里的亡灵。民兵都去救火,我们不能烧了西藏的青稞地。”

    阿达尼玛带着总管卫队的十个僧兵,骑上马,耀武扬威地传达命令去了。

    西甲喇嘛再次瞩目死人累累的火葬场,朝着天空喊起来:“佛祖,这些都是我杀死的人。跟这些西藏人无关,所有的洋魔都是我一个人杀死的。我的该死的战略战术,杀死了这么多十字精兵。佛祖,听明白了吗?我的地狱之灾越来越没有尽头了,十辈子百辈子千辈子万辈子,都要在地狱里的接受冰冻火烤了,佛祖。”

    喊声未已,就见一切智虚空王浪喀加布出现在死人堆里,正在以一个世外高僧的从容镇定,超度着千百亡灵的离去:

    死亡让你们觉悟,你们已是觉悟家族的儿女了,请听我说:生命由地水火风四种元素组成,现在,地元素正在消失,坚硬的骨骼已无法支撑你们的身体,血肉正在冷却,经脉堵塞了,走吧,走吧,你们只能走了。现在,水元素正在消失,快乐和痛苦的感觉远离你们而去,所有的念想都化作乌有,心停止了跳动,七窍是干枯的,没有了血液和汗水以及所有的液体,你们听不到任何声音,雾气和光脉散了,无可挽回地散了。现在,火元素正在消失,你们的温暖已成过去,不再柔软,没有弯曲,也不再消化食物,打嗝说话,吐气吞咽,张嘴闭嘴,睁眼闭眼,都没有了,冷下去,冷下去,头先冷下去,心脏和身子冷下去,五脏和双腿最后冷下去。现在,风元素正在消失,不再有存在的意志,也没有尘世的牵挂,只有灵识还不肯离开,就像不忍离去的火光,徘徊在灯油已经干枯的碗盏上。闪烁啊闪烁,一匹马的闪烁,是飞驰而上的精神,一切都消融在灵识里,那是一脉光体,是生命的本质,它们要在七七四十九天的流离失所中,寻找将来的归宿,有进入轮回的,有获得解脱的。

    在最后的机会到来之前,请听我的声音,你们是五蕴皆空者,是心无挂碍者,是真实不虚者,是离苦得乐者。请听我说,觉悟家族的儿女们,从现在起,你们能够施舍给世间的,就只有你们的肉体了,这是最后的行善,请你们散发死亡的味道,迎接鹫鹰的到来吧。觉悟家族的儿女们,我现在借助你们的死亡,以祝福解脱和唤醒慈悲的态度,为一切如虚空般无量无边的众生而证得圆满的佛果。愿我是你们的保护人,愿我是流浪者的安慰和向导,愿我是航行者的海洋、过河者的桥梁,愿我是一切众生、一切痛苦、一切生命的解脱良药

    虚空王的超度一直持续着,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知什么时候结束。他声音悠扬,神态超然,平静的面孔后面,是心态的空寂寥廓。

    西甲喇嘛看到原野里出现了一队人马,为首的是一个穿黑道袍的人。他们从东边走来,一接近黑茫茫的焦墟葬场,便迅速下马,低下头,一个个把身影勾勒成了惊讶的问号。马翁牧师来了,面对这么多死去的十字精兵,在虚空王以及数千佛教僧人的超度里,掺进去了基督信徒的悲声祈祷。

    按照“吉凶善恶图”的指引,马翁牧师已经从最便捷的路往东走向了浪卡子,那是去拉萨的必经之地。但是昨夜的大火拖住了他毅然前去的脚步。火势太大了,他都离开那么远了还能看得到。出大事了。战争,就是许多人的灾难一起发生的大事件。马翁牧师回头瞩望着,望到映红的天空之上,飘浮着上帝的召唤,于是他匆匆返回。他带着他的卫队和他的西藏信徒,穿行在焦墟里,向每一个遇到的死人祈祷:

    神啊,我们都是有罪的人。我们接受耶稣就是接受一个伟大的救主,求你按照你的应许,洗净我们的灵魂。我们为着生命中一切美好的事情感谢耶稣,为着他为我们所做的一切而赞美他。我们在天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早日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它已然行在天上。

    请赦免我们的罪,救我们脱离凶险。因为我们知道,所有的国度、权柄、荣耀都属于你。死去的人,你们的灵魂正在哭泣,请像我一样向在天的父继续祷告吧。当我们把自己的罪恶带到西藏,上帝便按照最初的承诺惩罚了我们。一切苦难都是对人自身犯罪的恶报。我们忍受吧,我们用死亡来赎罪吧。可怜的人,你们已经获救,我看到赎罪的灵魂正要出发,去天国报到。漫长的天国之路上,我为你们的灵魂祈祷:愿你们彼此相爱,因为神就是爱,你们被爱包容着,所有人都被爱包容着。当爱降临的时候,我主耶稣也会驾着云彩从天上降临。而你们就是耶稣的随从、爱的使者了。一路走好。

    阿门。

    马翁牧师祈祷着,不断在胸前画着十字,痛苦和悲哀占据了整个面孔,就像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把自己的表情交给了他。他在受罪,替所有人受罪,似乎所有人的痛都是他的痛,所有人的死都是他的死。他是一个从众死堆里站起来的大痛者,他的痛没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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