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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笔下文学 www.xxbxwx.net,大浴女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我爱你。

    他们相拥而卧睡了过去。

    早晨,当她去卫生间洗了澡,在镜前照着自己的脸时,意外地发现那个淡红色的唇印不见了,她的脸颊光滑而又匀净。

    昨夜的沐浴啊,像梦一样地不真实,却又真实得不像梦。

    46

    “要认识副省长俞大声,在尹小跳并不是很难的事情。但是她不想很生硬地认识,像大多数儿求省长办事的人那样,托门子找关系,多半还得在秘书那儿被卡住。甚至连大秘书你也看不见,值班秘书就能把你给打发了。尹小跳没有什么事情求省长办,她就犯不上用这种法子。她要认识俞大声,不过是想跟他聊聊天,聊聊唐菲吧,这是唐菲的遗愿,她也答应过她。虽然她觉得荒唐。

    所以她就更不能生硬地认识了。

    她寻找着自然的机会,机会就来了。这天出版社接到通知,说副省长俞大声要陪同汉城一个友好访问团参观福安儿童出版社。尹小跳除了安排好社里的接待工作,还特别布置了一下自己的办公室,她从家里拿来~张几年前与唐菲的合影,那是陈在为她们拍的:唐菲穿一件宽松的黑色套头毛衣,长发一泻而下,神情有几分风骚,但是迷人;尹小跳和她并肩而坐,很严肃的样子。尹小跳把这合影装进镜框,故意摆在办公桌最显眼的地方。她想她一定设法让俞省长带着客人走进她的办公室。

    客人们来了,在短暂的座谈会和社方向客人赠书之后,尹小跳提议大家不妨看一看编辑们的工作环境。离开会的小会客室最近的就是社长办公室,然后是副社长办公室。

    俞大声终于在这样的安排下走进了尹小跳的办公室,他一眼就看见了桌上的镜框。尹小跳觉得俞大声对那镜框是有着足够的注意的,她必须在他盯住镜框的瞬间快速与他搭话。她说俞省长您认识照片上这个人吧。俞大声迟疑了一下,很小的一个迟疑,一般人发现不了的一个迟疑,然后他说对对,我认识,她好像是我在工厂时的一个工人,她叫他就像在竭力回忆着她的名字。尹小跳说唐菲。他说,对了,唐菲。他不再看镜框了,称赞了几句这里办公设备还比较现代,就离开了。尹小跳紧随着俞大声随他到了走廊,她不失时机地说俞省长,唐菲是我的朋友,关于她的有些事我很想跟您谈谈。俞大声显得警觉地说跟我谈谈?尹小跳说是啊,毕竟您是她的老领导。俞大声又迟疑了一下,很小的一下,他说好吧。

    他给她约定了一个见面的时间。

    他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边遥望着她,她坐在为客人准备的软椅上遥望着他。这年他有近六十岁了吧,头发灰白,腰杆儿笔挺。她喜欢不染头发的男人和女人,她觉得不染头发的男女其实都比顶着一脑袋假黑发的男女年轻。刚才,在来省政府的路上,她忽然又产生了逃跑感,就像在奥斯汀机场和麦克见面那样,就像在很多事情已做决定,正在实施之初那样。她忽然怀疑起这次见面的意义,难道她想逼他承认他是唐菲的父亲吗?这太可笑了,她怎么能把唐菲在病中的昏话当真呢。直到进了省长办公楼的电梯她还想着逃跑逃跑,她盯着与她同时进电梯的一个男性公务员衬衣的第二粒扣子,心想这人如果先于她下电梯,她就和他一块儿下去,不再去见俞大声;这人如果在她之后下电梯,那么她就只好去见俞大声。结果这人按了”7“,而她要去的是”3“,她就在三层下来了。

    他们先是有个小的冷场,这时尹小跳看见自己放在脚边的牛皮纸袋,才想起她是给省长带了书的。她掏出一套印制精美带香味儿的幼儿英语说,这是我们社跟加拿大合作出的一套趣味英语,俞省长,也许您的孙子或者孙女会喜欢——您一定有了孙子或孙女吧?

    气氛柔和起来,”孙子“”孙女“这样的词汇总是能让各种紧张气氛柔和起来。俞大声说我有个小孙女,我要把这套书送给她。

    尹小跳说我和唐菲小时候可没有这么多漂亮的书,那时候我家里有几本旧苏联妇女,我和唐菲翻来覆去,看遍了上面的时装、菜谱和小说。

    俞大声变得专注起来,他说,哦?那时候你们多大?

    尹小跳说我十三岁,唐菲十六岁。那时候我们还传看过一些苏联反特小说,红色保险箱琥垢项链什么的

    俞大声打断尹小跳说,这些苏联小说在我们年轻时就有了。

    尹小跳说是啊,那我一说细节您肯定都知道。有个小说写一个院子里住着互不来往的一男一女,作邻居多年仍然形同路人。这小说的结尾啊可了不得了,侦察员破了一桩特务案,那男特务就是这院子里的男人,他的助手竟然是那个从不跟他说话的女邻居。他们俩怎么在一起工作呢,原来那女邻居家靠墙的一个衣柜就是一道通向她的男邻居家的暗门。

    每天晚上她钻进衣柜就可以过到男特务家去了。俞省长您记得这个细节吗,当时把我和唐菲都吓坏了,真是大刺激太可怕了。自从看了那些小说,我连我们家的衣柜都怀疑了,老觉得那里边有一扇暗门。晚上看了这种小说也不敢把它放在枕边,我要把它扔得远远的,生怕那里边的特务会跳出来掐死我。有一天唐菲借走了我的红色保险箱,第二天她告诉我她把书给扔了。她说回家时大太黑了,她一边走一边嘀咕,书在书包里就好像特务在跟着她,脚下的树叶也吱嘎、吱嘎地响着,她实在控制不住了,掏出书来往黑影儿里一扔,撒腿就跑。说完她又问我,哎,小跳,还有这样的书吗,再借我一本。您看这就是那时候的我们,又害怕又想看,看了就怕,越怕越看。后来看得就少厂,唐菲当工人以后,我想她肯定就不看了。

    俞大声说你们的友谊,一直延续到现在吗?

    尹小跳说可以这么说。小时候我们都崇拜她,她是一个美女,从小到大她一直是个美女,难道您不这样认为吗?

    俞大声对此没作回答。尹小跳渐渐也放松下来,她决心把话题引向唐津津。她说唐菲是个美女,因为她母亲唐津津老师就很美丽。

    俞大声注意地看了一眼尹小跳,他那一直靠在皮转椅上的身子也有了一个不易觉察的前倾。他说她的母亲唐津津,你也认识?

    尹小跳说小学一年级我还在北京,在灯儿胡同小学念书,唐老师是高年级的数学老师。我见过她在台上被人批判,胸前挂着牌子,牌子上写着”我是“‘我是”

    俞大声说:“我是什么?”

    尹小跳说牌子上写着我是“我是女流氓”他们要她低头,她不低,他们就要她吃屎,她就吃了。

    你是说她吃,吃屎?俞大声问。

    是的她吃屎,因为如果她不吃屎,他们就会把她的女儿唐菲拉上来示众。长大之后我才知道,唐菲是她的私生女,唐菲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俞大声十指交叉抱住自己的手,尹小跳遥望着他那十指交叠的手,竭力不带感情色彩地想着,这手与唐菲的手的确十分相像。也许仅仅是巧合,但此刻她有一种强烈的想要探测俞大声的欲望,她宁愿一切都是真的。她望着他那双似乎显出难受的手说,后来唐老师就死了。

    俞大声说是啊,她死得很惨。

    尹小跳说您认识她?

    俞大声说不,我不认识她,唐老师,那时候我已经离开北京了。

    尹小跳说,您的意思是您如果不离开北京就有可能认识唐老师?

    俞大声说不,也许是我表达得不准确,因为一个北京人并不一定非得认识另外一个北京人不可。

    尹小跳说这我同意,比方您这个北京人和我这个北京人,同住福安这么多年不是才刚认识吗。

    俞大声无声地笑了。

    尹小跳说唐菲就不这么看,她认为即使人海茫茫,该遇见的也终会遇见,比如亲人,比如父亲,有段时间她坚信她父亲就在北京

    俞大声看看手表打断了尹小跳的话,他说很抱歉我不能给你太多时间,我还要开会。你的朋友唐菲从前的确是我厂里的工人,前不久,好像是去年吧,她还为亲戚的孩子上学的事找过我,事情都解决了,她还有什么事情托你要我办吗?或者你本人有什么事情?

    尹小跳从软椅上站了起来,她说没有,我和唐菲都没有什么事找您办。尤其唐菲,她再也不会来找您了。

    为什么呢俞大声问,他也从皮转椅上站起来准备送客了。

    尹小跳说因为她已经死了。

    俞大声复又坐在椅子上,并示意尹小跳也坐下。经过了片刻的沉默之后他说,我不知道,这很可惜——我是说她很可惜。是什么病——一定是病吧?

    肝癌。

    尹小跳说她死的时候我在身边,我就是她的家属,家属您懂吧?她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美女,但是她告诉我,惟有她的嘴是干净的,她的嘴从来没让男人碰过。她曾经对我无数次地讲她心目中的父亲,她说她一点儿也不恨他。我就猜她珍藏着纯净明艳的嘴唇该不是为了献给她的父亲吧,她一定渴望用一张洁如婴孩的嘴去亲吻父亲,感激他给了她生命——没有什么人能具备这份毅力,除非你能把一种约束变成一种信仰。在唐菲心里是有一个信仰的,您不想知道那是什么吗俞省长,那就是对父亲的寻觅和爱。您哭了俞省长,您能不能告诉我您为什么流泪,就是为了一个女工的死吗?

    您是不是就是为了一个女工的死?

    俞大声含混地点点头,他说我想你该走了。

    她说您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了吗我是唐菲的朋友。

    他说我知道你是唐菲的朋友,你叫尹小跳,儿童出版社副社长,出版社有什么事情你可以来找我。毕竟,唐菲曾经在我的厂里当过工人。好,就这样吧。

    说这话时他语气忽然就转入平静,他的身子靠在椅背上又变得笔挺。他脸上根本没有泪痕,也许是尹小跳刚才看花了眼吧。她仍然没能看透他。他这人,不是克制力太强、表演技巧太高就是就是什么呢?除非他根本就不是唐菲的父亲。

    她从省政府出来,她想她是驾驭不了和这样的人物的谈话的,何况他已经在这谈话结束时界定了尹小跳和他的距离,她记住了他那句有点儿让人别扭的话:“毕竟,唐菲在我的厂里当过工人。”

    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她的心为此感到一阵阵钝痛。

    这时候她挎包里的bp机响了,是章妩在呼她。

    47

    现在章妩过着退休生活,是个地道的闲人。随着年岁的增长,她的眩晕症反倒慢慢消失了,她不再眩晕,因为她不再需要把自己藏在眩晕里躲避苇河农场的革命了。也许她生活里还剩下了一点儿小小的躲避,那便是躲避她的丈夫尹亦寻。这躲避也带着那么点儿无可奈何的意思,不是她非要躲避不可,是尹亦寻愈来愈明确地表现出对她的嫌恶。

    尹亦寻不能和章妩面对面坐着吃饭,他不能忍受她的咀嚼声。还有,每日清晨她在卫生间里那惊天动地的刷牙漱口声和不屈不挠的咳痰声都让他痛苦难当。他记得她年轻时不是这样的,他又想也许她年轻时就是这样的,只是他没有觉察罢了。年轻的时候就是年轻的时候,念大学之前他在部队文工团,对战友们那些自以为幽默的言辞他压根儿就是蔑视的,比如张战友故意把啤酒说成啤水“喝啤水啦喝啤水啦广比如李战友故意把肉说成内,”今天食堂有内呀有内呀广别人大笑,尹亦寻却觉得不高级。再比如战友间写信,开头总有这类的句子:“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别人觉得动情,他却觉得这种修辞上的夸张挺叫人不舒服。有一个爱从书上摘抄名言警句的战友,给自己摘抄这类句子的笔记本起名为“零金碎玉”战友们齐声叫好,觉得奇妙极了,尹亦寻却觉得这“零金碎玉”又小气又贫气。他嘴上不说,心里一直自认他的美学趣味是高于他的战友们的。只是他却没有觉察出章妩在卫生间的巨大响动。他愿意相信从前她没有这样的习惯,她这习惯是中年以后才显现出来的,有点儿自虐,有点儿神经质。而当她退休之后有更多时间要和尹亦寻在家相处,她的许多坏习惯就像突然放大了一般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尹亦寻涌来。

    他们争吵,他指责她刷牙时牙刷和牙齿的让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指责她看电视看到深夜两点并能吃下一只烧鸡;指责她用滚烫的开水给客人泡绿茶;指责她不把稀饭热透就给他盛在碗里。还有她的睡懒觉,她的洗不干净黄瓜她听着他的指责,有时候不说话,有时候也反驳几句。当她反驳他时他就说她没理还要搅三分;当她不说话时他就说她这是用沉默表达蔑视。

    其实章妩对尹亦寻从来没有蔑视过,她沉默是因为她知道她在尹亦寻面前有着永远洗不清的罪过。这罪过似乎使她连向丈夫忏悔都失去了资格。她变得愿意往外跑了,只有少让尹亦寻看见,她才能够少被指责。最初还是盂由由的母亲启发了她。那天由由妈头戴假发去买菜,碰见了正在买菜的章妩。由由妈说你看我这顶假发怎么样?章妩说不错,像真的一样。由由妈说,不认识我的人还真以为是真的呢。不过也出过两回丑,有一回我们老年时装表演队在工人文化宫广场做露天表演,忽然起了大风,把我的假发刮跑了,观众哈哈大笑,你说狼狈不愧狈。以后一遇刮风天我就忘不了先捂脑袋。

    不久,章妩被由由妈介绍参加了老年时装表演队。她并不羡慕由由妈的假发,因为她自己的真头发还保养得不错。

    截长补短地穿着各种时装抛头露面令章妩更多想到了自己的形象,她一直为自己的鼻梁不够高不够直而感到惭愧。她觉得她应该整容,她首先应该垫鼻梁。她的年轻时代是在不爱红妆爱武装的气氛中度过的,到如今她怎么就没有让自己漂亮一点儿的权利呢。回到家里她和尹小跳商量,尹小跳立刻表示了明确的反对。尹小跳的反对令章妩不快,尹小跳那种气急败坏的样子反而更勾起了章妩要垫鼻梁的欲望。一种我的脸我负责、大主意找自己拿的决心就这么形成了,章妩去医院垫了她的鼻梁她对医生在她鼻梁上实施的手术是满意的,当她在镜子里看见自己那鼓峰的鼻梁,看见由于鼻梁加高,她那两只眼睛的距离也骤然拉近时,虽然有些轻微的不适,但还是有一种焕然一新的兴奋。她没有想到尹亦寻从此和她分房睡觉了,而尹小跳不仅拒绝和她一块儿上街,竟连家也很少回了。她借口出版社忙,一个月一个月地呆在自己房子里不露面,万不得已回家一次,她也会尽量避开章妩的脸,并且拒绝章妩看她的脸。她能准确地感觉章妩对她的注视,即使章妩站在她的身后,即使章妩在客厅遥远的一角,即使尹小跳正闭着眼,她也能知道章妩在看她。这使她心里憋火,使她会忽然发作,她说妈您为什么老看我您老看我干吗您能不能别这么看着我!

    章妩说你经常不回家,我看看你怎么了,我心里是惦记你的你知道不知道。

    尹小跳说您心里最惦记的就是您这张脸。

    章妩说小跳你怎么能这么跟我讲话你怎么能这么跟我讲话。

    尹小跳说不这么讲话怎么讲话?想让我用尊重的口气?

    那您首先也得自重呀。

    章妩说我怎么不自重了?我垫鼻子是我自己的事,我没有妨害别人的利益也没有强迫别人和我一块儿垫鼻子,这和自重不自重有什么关系?

    尹小跳说可是您随时随地都在强迫家里人看您,强迫家里人接受一个陌生的人一张奇怪的脸。从前您的脸很真实很自然是我的亲人的脸,但是很抱歉找受不了您现在的样子——至少也得让我有个习惯过程!

    尹小跳说完连饭也不吃就离开了家。

    现在她回来了,因为她的bp机响了,章妩在呼她。章妩是很少呼她的,自知有点儿呼不动她的意思吧、但是今天她呼了她,尹小跳想家里也许有什么大事,她应该回去一下。

    她一进家门,就看见章妩戴着一副墨镜坐在客厅沙发上。自家人戴着墨镜坐在自家客厅里给人一种夸张的戏剧性感觉,有点儿不祥的意味,又有点儿滑稽的成分。尹小跳难以一语道出心中的复杂感受,她却本能地判断出,章妩那架在鼻梁上的墨镜与疾病无关,它仍然联系着美容。她坐下来,坐在章妩对面,飞速扫视了一下她的脸和脸上的墨镜。

    由于鼻梁的增高,那墨镜架得很稳。她想,她该不是又把眼睛修理了一番吧。

    她开门见山地说,妈您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找我。

    章妩说是有要紧事,是关于你和陈在的事。

    尹小跳说我和陈在有什么事啊。

    章妩说我是听由由妈说的,陈在正闹离婚呢,为了你。

    尹小跳说为了我?

    章妩说是啊,为了你。

    尹小跳说他是准备离婚,不过不是“闹”他没有“闹”据我所知万美辰也没有跟他“闹”他们在做一些探讨。您能不能不用这个“闹”字,这种市民气十足的用语。

    章妩说闹不闹的其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为了你,是不是。

    尹小跳默想了一会儿说,是。

    章妩说小跳,我想告诉你到此为止吧,这不是什么好事。现在大院儿里都传开了,我和你爸跟陈在的父母都是同事,又都住在一个院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很让我们难堪,况且

    尹小跳不耐烦地说况且什么?

    章妩说你这是在催我说呢还是在打断我?况且离婚是很复杂的事,陈在是个结婚十年的男人,他不一定能离。

    尹小跳反问章妩说您怎么能断定他不能离,在我的事情上您为什么就不能对我说些吉利话呢?

    章妩说因为我要对你负责,我和你爸都愿意你的个人生活有个好结果。但是跟陈在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你们的年龄都不小了,不要一时冲动。为什么你们不能继续保持从前的友谊呢,从前,从前你们的那种关系不是很好吗。

    尹小跳说从前我们的关系是很好,没有从前那么好的关系也就没有今天这种现状,所以这不是一时冲动,至于您要对我负责任,我感谢您的爱心,但让我不舒服的是您为什么戴着墨镜跟我谈这么严肃的事,演戏似的。您能不能摘了墨镜跟我说话。

    章妩说我戴墨镜正是出于对你的尊重,我刚做了眼皮儿缝合术,还得有个过程才能恢复正常,我怕你不愿意看我,我垫鼻子时你不就不愿意看我吗。

    尹小跳说您戴着墨镜的样子我更不愿意看!

    章妩把墨镜一摘说那我就摘了!

    她摘了墨镜,她那红肿的眼皮儿让尹小跳不忍目睹。她想章妩真是在步步实施整容计划啊,她的确说过她的眼皮儿已经太松太耷拉了,垫完鼻子她就要缝眼皮儿,然后她还要收双下巴颂儿,还有脸部紧皮术、腹部吸脂肪等等等等。她这种奋不顾身地在脸上大动干戈,她这种把钱大把大把扔进医院整容外科的疯狂行为简直让人不可理喻。同时她也是愚合的,为什么她就不想想,以她现在的形象,以她这种垫了鼻子缝了眼皮儿又戴着墨镜的样子,怎么会有可能跟尹小跳谈什么严肃的个人人事呢。与其说这是她对尹小跳的关心,不如说尹小跳的个人生活根本就没有真正走进她的心。也许出于母性的本能她的确不乐意看见女儿和一个已婚男人做着危险的吉凶未卜的来往,但是她没有能力稳妥。庄重地表达她的忧虑和她的关切,她的古怪面容只能更添几分尹小跳对她的不信任感。

    尹小跳鄙夷地说,您以为您现在这种样子能让我听您的劝告?

    章妩说我现在的样子怎么了?怎么说我也是你妈。

    尹小跳说那不一定,我妈长得不是您这样,走在街上我很可能不认识您。您不是还要缝下巴颏儿。拉皮什么的吗,到那时候我就更认不出来了。您为什么要这样,您又不是演员、电视节目主持人,您为什么要毁掉自己的形象让我们难为情让我们受惊吓!

    章妩说别夸大事实了,我真吓着你了吗?我吓着你了你还在这儿跟我吵?

    尹小跳说我跟您吵是觉得您即使把我叫回来说着陈在离婚这么大的事时,也是心不在焉的,因为您的全部热情都在您自己的脸上身上。您使我无法跟您说我自己心里的话,一个女儿应该跟母亲说的所有的话,包括我的爱和我的婚姻。

    您从来没给过我这种机会。您让我回来也不过是兴致所至罢了。

    章妩说我不是兴致所至,你和陈在的事我是真心惦着的,我再怎么整容也是你妈!

    尹小跳从沙发上站起来说您是一个一个

    章妩说一个什么一个什么?

    尹小跳说您是一个怪物!

    尹亦寻从书房里出来了,他斥责尹小跳,说她不该这样出言不逊。他还说小跳你别走,我还有话要和你谈呢。

    48

    尹小跳很不情愿地随尹亦寻走进他的书房,故意选了一把离他很远的椅子坐下。

    她对尹亦寻今天表现出的态度感到意外,她对他站在章妩一边指责自己出言不逊感到不满。不错,她是出言不逊,她对章妩用了尊称“您”却说“您是一个怪物”可事实本来如此,这一点尹亦寻心里比谁都明白。和尹小跳的出言不逊比起来,章妩的形状给他的刺激要大得多。他当真能够容忍一个垫了鼻子。缝了眼皮儿、戴着墨镜的女人和他生活在一座房子里,大声漱着口、大声咳着痰在他眼年前晃来晃去吗?他当真变得那么大度那么无所不容了吗?还是因为在陈在的事情上他和章妩达成了共识,他就暂时地忘记了她的不顺眼,和她共同把目光对准了尹小跳呢。尹小跳有一种预感,在陈在这件事情上,尹亦寻和章妩是意见一致的。

    果然。

    而且,尹亦寻态度的坚决程度更甚于章妩。

    他明确地对尹小跳说我反对你和陈在这样来往下去。

    尹小跳况我们是认真的,他正准备离婚。

    尹亦寻说什么叫正准备离婚?你年龄已经不小了,为什么还是这么容易轻信。

    尹小跳说爸您这样说话好像是陈在正在骗我。陈在和我已经认识很多年了,和你们也认识很多年了,您明明了解他的为人,为什么还要这么不公平地说他呢。

    尹亦寻说我是了解他,可没像你那样被他迷与惑。

    尹小跳说他没迷惑我,我已经不是个孩子了。

    尹亦寻说你的可怜就在于你不自知这种被迷惑。你当然被他迷惑了,他有条件被你迷惑:功成名就,省内省外设计了一些房子,钱也有了,家也有了,多余的时间精力又能拿出来体贴你。可是照我看这种人没什么了不起,他是赶上了好时候,他一帆风顺是上辈人牺牲了所有一切从一场又一场政治运动中换来的。他到苇河农场那种地方去过吗?没有。

    而我在他这个年纪正在农场拉砖呢。那时候我的设计在哪儿呢我的作品在哪儿呢,我只配驾着本应马拉的大车日复一日地拉砖。我们眼前总是有许多坑洼,然后我们跳进去,用脊背铺平了路,陈在他们就上来了。还有他的那些作品,依我看也并不都是成功的,比方他设计的福安出版大厦,我看就不怎么样。

    手于小跳立即打断尹亦寻说我看就不错,我最喜欢陈在设计的出版大厦,福安这种地方需要有这种建筑,从材料到造型,质朴而又个性十足。

    尹亦寻显得激动地说,免了你那个个性十足吧,楼体外墙下半部分用灰色耐火砖还算说得过去,上半部分为什么标新立异要用巴西火木呢,他考虑到福安的干燥气候不适合用木头装饰外墙了吗?出版社因为有钱居然还就通过了这种设计,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个性十足”!

    尹小跳说我很奇怪为什么一说到陈在的段计您就那么激动。

    尹亦寻说我激动?我是在陈述我的看法,难道就因为出版大厦是陈在设计的,我就连谈谈自己的看法也不可以了吗?

    尹小跳说可以可以,您干脆就说他的设计什么也不是算了,既然您对贬斥陈在的作品有这么大的兴致!

    尹亦寻说现在看看到底是谁在激动?老实说我就看不惯你这种为了陈在不顾一切的激动。他还远不是大师级的人物,我即使不站在内行的角度,即使我就是一座建筑的观众,我也有权发表我的意见!

    尹小跳望着她的激动不已的父亲,就像以来也不认识他一样。他的几近失态的样子,他那番尖刻的对陈在作品的评价使人觉出了他的可怜,他们这一代人的可怜。这是她没有料到的,但是她现在感觉到了。她忽然很想缓和一下气氛,她很想安抚一下尹亦寻的可怜。她说爸,刚才我表现得很不冷静,陈在有些设计是有让人遗憾的地方

    尹亦寻高声打断了尹小跳:何止是有让人遗憾的地方,他的有些设计简直叫人无法容忍,比如市中心的云翔广场,活像一枚炮弹被斜着削去一半,那个斜面就像一张扁脸,炮弹上长着一张扁脸,其丑无比其丑无比。

    尹小跳强耐住性子说我说的遗憾不是指云翔广场,云翔广场还是他的获奖作品呢。

    尹亦寻说我就知道你得向着他,刚才你向我承认你不冷静完全是言不由衷。获奖作品怎么了,获奖的不一定就是优秀的;反之,优秀的常常不能获奖。

    尹小跳觉得尹亦寻是你怎么跟他缓和也缓和不了了,你怎么要压下他的激动也压不下了,她索性就再次不冷静起来,她说爸您说得不错,您是不是想说您的设计就没获过奖但您的设计是优秀的呀?您是不是还想说您现在竞争不过陈在他们这批人并不等于您比他们差呀!我听明白您的意思了我听懂了!

    尹亦寻说你在讽刺我,你可以为了一个还不知道能不能和你结婚的男人就讽刺你的父亲。

    尹小跳说我知道他能跟我结婚。

    尹亦寻说我知道他跟你结不了婚。

    尹小跳说为什么?

    尹亦寻说因为我也是个男人,我也经常想要离婚你知道吗?

    尹小跳说那您为什么不离呢,也许是因为在您生活中没有一个具体的爱的目标。

    尹亦寻说也许是也许不是。

    尹小跳说那您也不能为了您的这种“也许是也许不是”就阻碍别人可能得到的幸福。

    尹亦寻突然放大了声音,他站起来在书房里大步走来走去,他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

    尹小跳说我本来不想说明我的意思,但是您逼得我非说不可。我的意思是您嫉妒,您焦虑,您心理不平衡。您不愿意正视年轻人的成就,您也不愿意正视您自己生活中的麻烦。您,您连您曾经受到过的感情上的伤害和愚弄都不敢承认。您以为这样一来您就是个强者的形象了吗,您以为这样一来您就能忘却从前的一切厂吗?其实您一点儿也没忘,您也不是个强者,强者不会像您这样动不动就激动就发怒。您甚至不能把这激动和发怒化作动力投人到您的专业当中去。您会说时代耽误了您风华正茂的时光,您也冉没有机会像陈在他们那样去英国或者什么别的国学习。时光是不饶人的,您应该敢于承认这时光的不饶人,您不能把一肚子怨气都撒在无辜的陈在身上。您知道吗,刚才当您那么不遗余力地贬排除在的设计时我并不气愤,我只是感到悲凉,我为您感到悲凉。刚才我跟您说过我不是个孩子了,我是个成年人。我觉得我能够理解您的痛苦。许多许多年来,我一直觉得我是能理解您的痛苦的。有很多次,有很多次我都想管您说出来说出来。但足您的表情和态度制止了我,使我知道了您也深知我的“知道”您很惊恐我的“知道”您更畏惧我把这“知道”说出来,仿佛那样一来您就丧失了一个家长一个父亲的尊严。为什么您从来没有试着想想事情并不一定是这样,因为您的痛苦也是我的痛苦,而我作为女儿,为消灭我的家庭的痛苦曾经做出的可怕而又愚蠢的举动您终生也不可能知道,我终生也不会告诉您!

    尹亦寻站在尹小跳跟前说你说完了没有?

    尹小跳说我说完了。

    尹亦寻说你给我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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