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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笔下文学 www.xxbxwx.net,刘醒龙自选集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何大妈在一旁也瞅见了这条消息,她说:“那一带归你俩扫,昨天夜里你们就没发现?”

    万方有些支吾,他说:“扫大街的,见人都抬不起头来,看见了也像没看见一样。”

    何大妈说:“你们是心理失衡,城里其实没有谁能把你们怎么样!”

    万方不作声,他将报纸往兜里一塞,转身往不远处的百货商场走,等他买了一只儿童口琴回来,陈凯已知道晚报上的事了,他一点也不愤怒,反说这样极好,农民在城里挨揍是活该,谁叫农民将酒店当成厕所了哩。

    陈凯笑嘻嘻地对万方说:“替我在马站长面前说一声,我头晕、脑震荡了,今天不上班。”

    万方说:“你可别装样。”

    陈凯说:“谁敢说我装样?查得出来吗?”

    万方说:“城里不比乡下,医院里有脑电图。”

    陈凯说:“他们怎么会舍得让我去做那高级检查哩!”

    说着,陈凯就叫起头晕来。

    万方想了好久才说:“我不喜欢你这么做,可我也不会当叛徒出卖朋友。”

    将剩下的稀饭吃完,陈凯又倒头睡下,为防止马站长突然来了,他特意用条干毛巾将额头捆住。万方也想睡,正在脱衣服,小男孩敲门进来了。

    小男孩见万方花钱给自己买了只小口琴特别高兴,说是尽管他妈妈嫌他俩脏,自己还是要收下这小口琴。万方问小男孩在钢琴上弹什么曲子,小男孩背了一遍后,万方马上用口琴吹奏出来。小男孩说这比钢琴的声音好听多了。小男孩很聪明,万方教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能将音阶掌握得很准。小男孩走之前,万方又问他这一带最美丽的姑娘叫什么名字,他特地补充说,是指他爸妈平时谈话时说到的。小男孩说,他妈总认为自己最有魅力,他爸当面同意,背后却反对,说是芦苇长得最漂亮。

    万方对小男孩这些话确信无疑,他高兴得也叫了声丹麦王子。

    上正班的人下班时间快到了,马站长还没来,陈凯躺不住,从床上坐起来,求万方去帮他打电话请个假。陈凯说自己心里已有了计划,所以万方非得帮他不可。万方被缠得没办法,只好到外面公共电话亭里给环卫站打电话。万方以为马站长下班后会顺路来看望一下,哪知马站长只说知道了就放下电话。万方去上班时才明白,马站长带着女会计到歌厅唱歌去了。

    第二天上午马站长才来到小屋。马站长来时,万方还在梦中,陈凯有些慌,就借故将他弄醒。马站长走后,万方才知道在他熟睡时,陈凯正在看一本封面封底共有十几副女人胸脯、屁股和大腿的杂志。马站长进门就说陈凯两颊绯红、眼睛发亮,一点也不像脑震荡。陈凯反说,自己就是担心领导怀疑,不好意思,脸上才害羞发烧。陈凯瞅空朝万方使眼色,要他帮忙证实。万方装作没看见,一扭头发现那个叫作丹麦王子的小男孩正站在门口。

    小屋太小了,容纳了三个人后,连小孩也无法钻进来。马站长一时还不想走,似有什么要对他们说。万方腾挪了一阵才将小男孩弄进屋里。

    口琴响起来的一瞬间,小屋忽然变得空阔了。

    马站长怔怔地在一边听,看着万方的眼睛比平时大不相同。

    马站长瞅个空对万方说:“真没想到你还是个人才!”

    停了停马站长又说:“本来想叫你俩到家里去帮忙搭个偏屋,你口琴吹得这样好,让我都不敢开口了。”

    陈凯不待万方表态,抢先说:“没事的,你说个时间我俩一起去。”

    万方说:“你不是有脑震荡吗?”

    万方没有理睬他们,马站长说正因陈凯休病假他才敢打他们的主意的话,像阵风吹过一样没留下一丝印象。万方吹出的一串和声使得小屋成了宇宙。

    马站长的表扬在另一方面给了万方以信心,这天傍晚,万方吹着口琴看见女孩在外面走过时,他隔着窗户轻轻叫了声:“芦苇!”

    没想到女孩听见了,应了一声不说,还给了万方一个灿烂的微笑。

    没有霓虹城市便是村庄。北风从城市上空驶过,但它什么也不会给予城市,反而让城市显得更加空虚。这种空虚需要一种绵绵不绝的旋律来充实。就像一只口琴能让一间小屋的破烂与简陋,焕发出生命本质的光艳和生存意义的色泽,关键是它能发出震彻心灵的旋律。可城市的旋律发自哪儿呢!它不像北风来自高空来自西伯利亚,也不像霓虹来自工厂来自公司。或许它应该来自每个人的心里,来自人与人、人与心、心与人、心与心的和谐。

    旋律是一种可以在空中飞舞的飘带,只是这种飘带是从心绪中延续出去的,在有的时候,心绪延续只是一种弥漫状态,它无法形成美妙的形体。

    陈凯一个病假休了十几天。马站长的偏屋他还是去帮忙搭了,并且照例拉上了万方。陈凯不上班,可他整日整夜地不在屋里呆,口袋里揣着一份不知看了几百遍的外地小报,上面写着那儿的一个青年农民舍身救火,后被那儿的城市消防队破例录用为正式成员。陈凯每天回到小屋时,不是很焦躁便是无精打采,然后就在那张印有他在酒店门前大便的晚报上一遍遍地胡乱写着他妈的城市或者城市他妈的等等。万方说他这是梦想从星星里跳下一个大美人。陈凯则愤愤不平,这个城市每天发生的各类凶案和灾难不下数十起,可他就是一宗也碰不上,想不到愿意当那舍己救人的英雄也得有资格。

    没有陈凯做伴,万方更加孤单,特别是当他独自与城市大街相处时,内心深处的寂寞都快憋死人。他只好在上班时将口琴揣在口袋里,趁着大街上人车稀少,不时拿出给自己的心情来一阵荡漾。

    半夜里,天上忽然下起了雪。开始只是细细的稀稀的,不一会儿就纷纷扬扬起来,转眼就在街道边铺上了一层雪白。万方当时正想着下午陈凯告诉自己的话,陈凯说他设计了一个万无一失的方案,接着他又补充说这是一个百发百中的创意,它的主旨是变被动为主动。万方不知陈凯到底要干什么,一想到这儿他便情不自禁地靠到一根电线杆下面,掏出口琴,闭上双眼忘情地吹奏起来。他一点也没发现,雪花在空中飘飞的样子正切合了从他心里飞出来的旋律。当他睁眼睛时,地面上舒展的晶莹皎洁让他突然有了惊喜。

    这么大的雪,街面上的垃圾已无法扫了。见到雪,万方更不想早点回去,他将扫帚倒插在一块闲置的护栏混凝土墩上,索性痛痛快快地吹起口琴来。雪越来越大,北风还是老样子,像太极推拿那样舒缓而有力地刮着。万方从没见过城市在雪里的模样,更没见过雪里的霓虹和霓虹里的雪是什么模样。当北风、雪、霓虹和城市完全融为一体时,他有些莫名地兴奋起来。口琴似将雪花都吸引到那倒插着的大扫帚上,转眼间它就变成了一棵银装素裹的圣诞树。

    又有人在深更半夜里突然叫万方的名字。

    这一次,万方看清了是马站长,马站长骑着自行车在街上看雪情。他同万方打过招呼,要他到附近的酒店去打个电话,让站里值班的人告诉局里值班的人,赶紧派扫雪车出来。万方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收起口琴往那灯火辉煌的酒店走去。

    万方面对那玻璃自动门走去,冷冰冰无情无义的东西无声无息地开了。他刚迈进去,便被两个穿红衣戴红帽的男服务员挡住,并且极有礼貌地称他为先生,同时又指了指门前的一块告示牌。上面写着衣冠不整者不得入内。万方几乎要质问自己哪儿算得上衣冠不整,无非是脏了点。他忍住后将来由解释了一番,男服务员们还是说对不起不能进。就在这时,万有从那弧形的宽大楼梯上走下来,气宇轩昂地说了硬邦邦的几个字:“请这位先生进来,并向他道歉,否则的话——”万有没有将话说完,两个服务员就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三个字后面再无别的字。在万有目光的护送下,万方顺利地拿起总台前的电话,拨完了一组号码。他将马站长的话对着话筒复述了一遍。打完电话再回头时万有已不见了,他望了几眼后面,嵌在大理石墙壁里的电梯似有动静。电梯门开后,走出来的竟是那个每天傍晚六点钟准时经过小屋窗前的女孩芦苇。万方赶紧将头与身子的位置摆正,拿起电话胡乱拨了一个电话号码。电话铃响了几下后,一个女人的声音出现了。女人迷迷糊糊的声音有些熟悉。万方正想不起是谁,那边又问他是不是乖女儿,怎么这晚给家里打电话。因为芦苇,万方恍恍惚惚地以为接电话的人是何大妈。

    芦苇跟着万有消失后,万方才回到外面的风雪中。

    马站长对他说:“我还以为你进不了那大门,或者进了那大门就被扣起来了呢!”

    万方毫无表情地说:“我还想将它当作菜园门哩!”

    扫雪车开过来了,地上美丽的模样立即被它糟蹋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

    就在这时,马站长告诉万方,陈凯要成英雄了,他在半夜12点37分时,跳进一处没有井盖的下水道里,救起一个跌落其中的女人,而他自己险些因此送了命。闷在下水道里出不来时,多亏那个被救的女人唤来两个巡逻的警察。马站长说,是陈凯自己打电话到他家里,告诉这件事的,还要马站长在天亮以后,面对记者们的采访多美言几句。

    万方想着包括刚才那电话在内的两件事,感到这个世界确实让人琢磨不透。

    雪太大,清洁工在街上做了事也是无效的,马站长就让大家回去休息。

    万方推开小屋的门就闻到一股异味。

    陈凯将身上换下来的脏衣服扔在屋角里,沾满下水道污秽的衣服将本来就小得不能再小的屋子弄得更加苦不堪言。陈凯一点也不在乎这些,他拿上一只扁瓶装的黄鹤楼酒,就着一碟从家里带来的腌菜和几颗花生,坐在被窝里津津有味地品尝。

    见到万方,陈凯不慌不忙地将嘴对着瓶口喝了一大口,一边咽一边说:“苍天不负有心人,我成功了!”说着他就大笑起来。万方对他的笑声很反感,正要转身出门,陈凯竟然哭了起来。

    陈凯边哭边告诉万方,他琢磨了很久才有了个主意,天黑之前,他用橡皮筋做了只弹弓将几只路灯灯泡打破了,天黑后他又将那里的下水道井盖偷走了三只,然后就躲在一旁等待着谁掉进去,自己便冲上去救。他一直等了两个小时,才等来机会:一下女人在马路上好端端地走着,忽地一下就消失了。陈凯说他冲上去后听见有两个人在嚷快拨110报警电话。他当时就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那黑窟窿里跳。下水道里空间太小,那女人又长得出奇地胖,好半天他才将那女人弄出井口,自己却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倒在那流得很凶的脏水里动弹不得,还喝进去不少。要不是巡警来得快,马站长这时可能在给他写悼词。

    陈凯说:“我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老婆生得娇,想想我要是这么死了,他们可怎么过哟!”

    万方见陈凯哭得上劲就说:“你要是还想喝酒,我出去弄。”

    陈凯说:“不能多喝,明天记者可能来采访。我喝酒是想将喝到肚子里的脏水中的细菌杀死。”

    说到这儿,陈凯不哭了,他眼睛一亮说:“你猜那胖女人是谁?”

    万方说:“是不是丹麦王子的妈妈?”

    陈凯有些扫兴地说:“你这样可不好,好像什么事情都知道。”

    沉默了一阵,陈凯忽然要万方用口琴吹支曲子给他听,万方自己也想吹。雪花打在小屋的窗户上,无声地响着。口琴声拍打着这扇小窗,像是拍打城市的心扉,可城市睡得正酣像死过去一样,一点也没察觉这灵魂颤抖的声音。那旋律正极抒情时,万方忽然停下了。两人相对发愣都不作声。

    窗户忽然响了两下,有人在外面说:“美极了,再来一首俄罗斯民歌!”

    陈凯警觉地问:“你是谁?”

    窗外的人回答:“我住隔壁单元的楼梯间。”

    万方想起别人说的那个写剧本的大学生,便真的来了一曲《三套车》,那大学生在窗外跟着唱了一句: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往下就没有动静了。

    天亮后不久,马站长来看陈凯,他顺便告诉万方,这场雪得三两天才能化完,如想回家看看他会准假的,万方当即表示自己要回去一趟。

    吃过早饭万方就到长途车站,上了去红安的客车。快到家时,一辆挺气派的小汽车迎面疾驶过来,他心里猜测可能是万有坐在车内,进门后才知那车果然是万有的。父亲问万方怎么自己不带小汽车回,因为万有在垸里到处说,万方在城里比自己混得还好。父亲埋怨说,以前在家时,万方同万有相比,往低处说点两个人在各方面也还是平起平坐的,所有该显露的就得显露,现在也不是那种不敢显富的年月了,幸亏母亲帮忙说话,她觉得人不管什么时候还是朴素一些好。万方有些没好气,在家只住了一天,第三天一早就往城市里赶。

    小屋里几乎没有变化,唯有陈凯老揣在口袋里的那张外地小报被扔在桌上,上面如同先前的那张晚报也写满了那两句粗话野话。万方正在喝水,那叫丹麦王子的小男孩走进来,不高兴地问他这几天去哪儿了,也不打招呼,连芦苇姐姐都问过几次了,万方听说芦苇都关心起他的去向,心里激动起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竟懵懂地要小男孩带自己去看看他家的钢琴。小男孩很高兴,扯住他的手就往楼梯上走。

    自从搬进这间小屋,万方从没上过楼梯,他从自己房顶上踩过去时,心里有股别样滋味。小男孩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了门,屋里的样子让万方吃了一惊,毛茸茸的红地毯一直铺到门口,那种逼人的高贵之气让万方简直不敢抬脚往里走。小男孩在前面使劲拉他。万方想起城里人进门要脱鞋的传说,就弯下腰将鞋脱下。小男孩一直将他拖进琴房,将一块金丝绒撩开,露出漆光比镜子还亮的一架钢琴来。

    万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他将正要往琴凳上坐的小男孩挤开,自己坐了上去,然后学着电影电视中见到的那些钢琴家,双手一抖,猛地来了一阵和弦。万方在学校读书时还练过风琴和电子琴,他试了几下就能在钢琴上弹奏出完整的乐曲,并让自己完全沉浸其中,从而一点也没发觉外面的门已被胖女人打开。

    胖女人冲进屋里时,万方一下子愣住了。胖女人吼了一声,要他马上滚出去。万方身子一颤,屁股却没动,直到将正弹到半截的乐曲弹奏完。起身时,他还学着一只手摸着胸口行了一个鞠躬礼。到门口他正要穿鞋,胖女人飞起两脚,将地上的鞋踢到门外的楼梯上。

    万方顺着楼梯走回小屋后,一声也没有吭,静静地听着楼上的胖女人对小男孩的大声斥骂。

    陈凯站在小屋中央,什么菜也不用,光秃秃地喝着酒。

    见了万方,陈凯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说这个城市的人都没心没肝,他舍命救人,他们却连屁都舍不得放一个。万方听说这三天中,居然无人对陈凯救人的事做出半点反应,心里也很气愤。

    傍晚,万方正在吹口琴,何大妈在门外喊他,有人到居委会告状,说万方心怀不可告人的目的,破坏她家孩子学钢琴。万方连忙否认。何大妈说,人家孩子都亲口承认了,说是万方用口琴引诱他,自己才不好好学钢琴的。

    万方知道这话不可能是小男孩说的,就懒得再争辩了。

    何大妈要万方以后注意,没有家长同意,不要教任何孩子学吹口琴。何大妈说,口琴学得再好也不能当明星,反而将人弄丑弄俗气了,只有钢琴好,摆在家里既气派又有身份,既能陶冶灵魂又能成为明星挣大钱。

    万方就说,过去城里人不是特别喜欢口琴吗?

    何大妈告诉他,时代在前进,口琴已经落伍。

    万方忽然不想同何大妈说话了,他转向窗口继续吹口琴,正巧芦苇又从窗边经过,芦苇看了窗户一眼,万方用握住口琴的双手上空闲的几个指头同她打了个招呼。

    躺在床上的陈凯这时“哎哟”了一声。何大妈上去摸了摸陈凯的额头后,有些惊慌地告诉万方,陈凯不仅在发烧而且烧得很厉害。何大妈正在劝陈凯,要他到医院去检查一下。陈凯忽然坐起来,掀开被子就往地下跳。何大妈拦住他,说发烧的人经不起凉风吹。陈凯拨开她说他要上厕所。公共厕所离得很远,陈凯跑得像比赛一样,结果裤子还是弄脏了。他刚回屋弄干净,便又提着裤子往外跑。闹了好几次后,陈凯脸色苍白地从厕所出来,告诉万方自己拉出的东西都是红色的,他要万方送他去医院。进了医院,陈凯就出不来,医生说是中毒性痢疾,必须住院。

    陈凯进病房不久就进入了半昏迷状态。病房的几个人当着万方的面数落,说他们只顾进城打工挣钱,什么便宜吃什么,一点也不注意卫生。万方实在忍不住,就将陈凯为救人喝了下水道的脏水的事对他们说了。几个人不太相信,说这么好的事迹,报上怎不见报道。这话问得万方哑口无言,他守在病床前想了好久才想起万有,他觉得只有万有才会帮这个忙。于是他到医护值班室将前些时的晚报翻出来,找那整版的取暖器广告。翻了好久后那广告终于让他找着了,上面除了印着总经理的芳名外,还有总经理助理万有等一行字。万方拿上那张报纸,出了门,倒了三次公共汽车,终于找到那个叫作“青春岁月”的公司。

    万方推开办公室的门,正要开口问,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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