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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笔下文学 www.xxbxwx.net,行者玄奘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在以后的路程中,玄奘小心翼翼地绕过了嘉裕关,并尽可能地避开官道和城镇,昼伏夜出,从最不易被人发现的荒僻的戈壁滩上行路。但他也不敢过度远离官道和驿站,以免迷失道路。

    早在隋文帝时期,朝廷便在官道附近设立驿站,大约每隔三十里设一座驿站,以供给旅客食物和提供住宿。而在边关一带人烟稀少,路远难行的地方,驿站的作用更为明显。

    驿站属于官方机构,必须持有官府开办的凭据方可入住。

    对于此时的玄奘而言,这样的地方绝不是他敢靠近的,但这并不防碍他将驿站作为一个有效的地标来使用——远远地望一眼从窗口透出的诱人红光,确认自己没有迷路后,便悄悄远离,一头钻进风雪中。

    就这样,玄奘与官道若即若离,独自摸索着向西北方向行进。

    河西的夜晚,祁连如黛,戈壁黝暗。那山风尖锐刺耳,就像千万头野狼在齐声嗥叫,又似鬼魅在耳边轻声细语,令人茫然不知所在……

    好在还有祁连山,这座高大的山脉依然不离不弃地伴随着他,像一条巨龙,始终绵延在他的左手边,且永远是一幅冷峻的表情。

    对来自中原的玄奘来说,这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从这里开始,他将一步一步走向未知。

    尽管吉凶难卜,但他知道,这条路通向佛国,通向他心中的净土……

    数日后,体力已严重透支的玄奘终于看到了一座城池。

    城池不大,城门连同城内的屋舍都被一层厚厚的白雪覆盖着,远远望去,就像一个个连绵的小雪包,险些被他错了过去。

    他知道那便是瓜州,大唐西北地区最后一座城市。

    相传当年周穆王西巡时,西王母设宴款待,命仙女至天界采瓜。仙女回途路过此地时,不慎在云端摔了一跤,失手将天界的蜜瓜掉落。从此,蜜瓜便在此地大量生长,此地遂得名瓜州。

    从瓜州往西便是玉门关,再往西去便不再是大唐的国土了。

    也正因为如此,这座城市的重要性可想而知,西来东往的商侣都要在此补充给养,而这里的守军也会严密监视每一个进出者。

    玄奘以前从未到过西域,只听说前面有沙漠有烽燧,道路复杂,别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现在,他站在城外的山坡上,看着城门守将依次检察过往行人的过所和公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管怎样,他都必须进城。独自走过了千里河西走廊,眼下的他需要休息,需要为下一段路程准备马匹和干粮,还需要向当地人打听路况,了解下一步该怎么走,这样才不至于两眼一摸黑,遭遇许多意想不到的麻烦。

    当然,若是能找到一个熟悉地形道路的向导,为他带路,就更好了。

    问题是,这可能吗?

    耐心等了半日,总算等到了傍晚守将换班之时,玄奘赶紧背起行囊下了山,乘天色昏暗守备疏松之际潜进城去。

    本以为瓜州地处边关,又刚刚下过雪,定然十分冷清。进城后方知自己想错了,这座小小的边城竟是极为热闹,城中居民除汉人外,还有突厥人、高昌人、以及各种杂胡。一条长长的主街贯穿全城,街道两边店铺林立,人来人往。

    由于朝廷下了禁边令,很多原本往来于丝路上的商队现在不得不在此停息下来,等待着边关局势的明朗。以前他们大都风尘仆仆,牵着骆驼马匹,驮着绢帛布匹、茶叶瓷器、皮毛香料、颜料珠宝,步履匆匆地走过长街。而现在,暂时安顿下来的商旅们便在这条大街上开起店铺,就地做起了生意。

    瓜州市场上集中了中原的丝绸、于阗的玉石,以及来自西域各地的毛皮、胡麻、蚕豆、石榴、大蒜、葡萄、苜蓿等物,被誉为“天马”的大宛马、乌孙马,都可以在这里买到。还有人拿中原的蔬菜来换这里的椰枣,据说,越是干旱地方出的椰枣,越是甜得厉害。

    小小的瓜州城,在政治军事上风声鹤唳之际,在经济上反倒呈现出一派繁华之象。

    玄奘现在就行走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街道上的积雪早已被无数双脚踏成了烂泥。

    他的身上还有一点盘缠,眼下首先要做的就是买一匹好马。

    瓜州有很多贩马的商人,因为当地生长着胡杨、椰枣和大片的牧草,是个牧马放羊的好地方。

    眼下因为禁边之故,马匹的价格涨了不少,马行的生意也都不错。

    玄奘挑选了一家看上去挺大的马行,迈步走了进去。

    老板很热心地迎上来,扬着笑脸问道:“这位师父,可是来看马的?”

    玄奘点了点头。

    老板一脸殷勤地笑道:“师父可算是来对地方了!咱们这里可是全瓜州最大的马行,什么好马都有!我这就带您瞧瞧去!”

    说着话,便将玄奘领进了马厩,老板指着那一匹一匹的马,不住地夸口说它们是多么的精壮。

    “师父您看看这匹,多壮实!用来耕田犁地再好不过了,比骡子都能干!还有这匹,虽然矮小,但是腿粗,能负重,驮多少货都不嫌累;您再看这匹,别瞧它瘦,跑起来又快又稳当,性子还机灵,若是牵出去打仗,保管立功……”

    看着那一匹匹毛色俱佳的马,玄奘不禁又想起了小白龙,想起了乌骓,心里一阵痛楚。

    “贫僧是买来走路的。”他说。

    “原来师父是要出行啊,”老板恍然道,“但不知是走长路呢还是走短路?您跟我说,我替您挑好的!”

    玄奘愣了一下:“这有分别吗?”

    “当然有分别了!”老板叫道,“有的马跑得快但无法持久,适合短途;有的马耐力足却不是太快,适合长途;还有的马浑身都是劲儿,适合行李多的。您瞧,就是这种,两匹马驮的东西顶得上一头骆驼,交的税可少多了,那些丝绸商人就喜欢这样的,要不是朝廷禁边……”

    “贫僧要一匹能走长路的,最好能走沙漠。”玄奘道。

    “走沙漠?”老板停了下来,有些惊异地看着他,“师父莫不是要西去?”

    “正是。”

    老板眼中露出惊羡的目光,不住口地赞叹道:“师父您可真是不简单!现在众多商队都因禁边被困在了瓜州,您居然可以获颁过所,厉害呀!”

    玄奘沉默了一下,小声问道:“如果……贫僧没有过所,檀越可知有什么出关的路线能够避开守军吗?”

    “啊?!”老板大叫一声,倒把玄奘吓了一跳。

    “师父您不是开玩笑吧?”他瞪着玄奘问。

    玄奘没有说话,心里有些后悔,不该跟这个一惊一乍的老板打听事儿。本来觉得他挺健谈,又是卖马的,想必跟各种远行商队打过交道,可以从他这里了解一些西行路线,谁知这么不禁吓,嗓门还大,真是要命了。

    可惜现在后悔也晚了,就听这老板咋咋呼呼地说道:“你想避开守军?别逗了!要有能避开守军的路,那大唐还不得让突厥人给打成筛子?”

    玄奘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正要开口说些别的,谁知这老板却又热心起来,拉着他的衣袖道:“师父,您跟我来,我摆给您看。”

    “如今突厥人闹得正凶,边境全关闭了,私自越境,那可是死罪……”老板嘴里嘟嘟囔囔地,将玄奘引入马厩旁边的一个小木棚里。

    然后,他从地上拣起几块小石子,很内行地摆了起来——

    “师父你看,从瓜州西行,有两条道路可以走,一条是北道,一条是南道。

    “南道由瓜州到敦煌,从敦煌过去,经鄯善、于阗,折向西北到莎车,然后从那里越过葱岭,便是西突厥的天下了。西突厥的可汗叫统叶护,听说是个了不起的人呢,他占的地盘可比颉利大多了……”

    老板自顾自地喋喋不休,玄奘却只关注路线的信息,默默地在头脑中勾画着……

    “过了葱岭再往西去,全是统叶护的地盘,这其中的具体情形我就不太清楚了,想来差不多该到天尽头了吧?而且这条道路艰险难行,商旅稀少得很。”

    “那北道呢?”玄奘问。

    “北道由瓜州向北到伊吾,”老板一边摆石子一边说道,“绕过高昌后沿天山北部西行,经屈支到疏勒,由疏勒越过葱岭,再折向西南,就又到了统叶护的地盘……嘿嘿,我虽然没去过,但知道那些西域胡商大多走的是这条道,想是这条道上的国家都很有钱吧?”

    “如此说来,北道更安全些,”玄奘沉吟道:“贫僧道路不熟,又单身西行,便走北道好了。”

    老板笑着摇头:“师父你说得轻巧,却不知这北道也不好走得很呐!别的暂且不说,就光是出瓜州这段路,就难!”

    玄奘抬眼看着他:“此话怎讲?”

    老板继续在地上比划:“从瓜州向北行五十多里,有一条葫芦河,上窄下阔,水深流急漩涡多,根本就无法行船。只有一座官桥,通往玉门关。桥头有重兵把守,没有过所,那是决计过不去的!”

    玄奘听了也觉得麻烦,他犹豫着说道:“只是一条河而已,总会有别的办法可以过去吧?”

    老板道:“就算你有办法过河,对岸不远就是玉门关,一样也得受到盘查呀。”

    玄奘不禁皱起眉头,沉思起来。

    那老板又看了玄奘一眼,笑道:“我说这位小师父,你买不买我的马无所谓,我顶多也就少挣俩钱儿。但俗话说,人命关天啊!有些话还是跟你说清楚的好。我瞧你一个出家人,单身在外,又生得这般娇嫩,如若西去,十有八九会死在半道上。还是趁早打消了这念头吧。”

    玄奘心中叹息,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认定我会死在半道上呢?

    “多谢檀越提醒,”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继续问道,“是否出了玉门关就算成功出关了呢?”

    “你还真以为你出得了玉门关哪?”老板惊叫道:“那可是西行的必经之路!好好好,就算你有本事,能绕开玉门关,前面还有五座烽火台,一直通到沙漠里!这些烽火台依官道而设,每座相距百余里,驻扎在那里的可全是身经百战的勇士!一旦发现偷渡出关者和入境的奸细,当即乱箭齐发,哪怕你是佛陀再世,也管教你变成刺猬!”

    “那么……”玄奘徐徐问道,“能否避开这些烽火台呢?”

    “避开?”老板瞪大了眼睛,“可以啊,当然可以!如果师父你已经修炼到了不用喝水也能活下去的地步,那就可以!”

    “此话怎讲?”

    “师父,你是不知道啊,过了葫芦河,再往前,方圆七八百里,就只有那五座烽火台附近有水,其余地方别无寸草!”

    玄奘沉默了,思虑良久,又接着问:“那,要是玉门关和五烽都通过了呢?”

    其实他自己也清楚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还是继续往下问。常言道,一客不烦二主。这个老板看起来很熟悉这段路,向他多了解些情况,总是好的。

    他可不想再找第二个一惊一乍的人问路了。

    “通过了又能怎样?”老板道,“前面的路只会更加难走。”

    “更加?”

    “过了五烽再往西,南边的山地,北边的草原,全被东突厥的骑兵占领,大唐正准备跟他们交战呢,师父您这个时候过去,一但被抓,可是好耍的?”

    玄奘点点头。他想,这大概就是当今皇帝不批准他西行的理由吧?

    “所以师父您还是听我一言,别过去的好,”老板好言相劝道,“可别还没走到西域,就被那些天杀的突厥人抓住,绑在铁架子上活活烧死,然后把你的头盖骨做成酒杯,把烤熟了的肉吃掉。”

    玄奘倒没在意这段恐吓,他的目光再次落到老板摆在地上的石子阵里:“山地和草原中间没有突厥兵吧?”

    “没有!”老板爽快地回答,“因为那里是一片被魔鬼下了诅咒的地方!”

    玄奘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老板:“莫贺延碛?”

    “没错!”老板道,“八百里的大戈壁!师父您最好别打那里的主意,可邪门了!白天会把人晒晕,晚上能把骨头冻透。无水无草无生灵,还时不时地听到有鬼哭狼嚎!这可是真的,我在这里经常听说,有好几百人的大商队,连人带牲口,整个儿地都被活埋在沙石下面!你一个人过去,那不是找死吗?”

    玄奘听后默然无语。

    “老板人呢?买马啦!”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呼喊。

    “来啦!”老板赶紧答应,站起身来,口中还在絮絮叨叨,“再说了,就算这大沙漠也被你闯了过去,那也只是到了伊吾。再往前去,路还长着哪!”

    他一边说一边往外走,讲到神秘处,不禁压低了嗓门:“听人说啊,打葱岭往西,什么邪门的东西都有!比方说,有一种长着狗脑袋的人,说话的声音就像狗叫一样;还有一种鸟,巨大无比,能把大象抓起来,活活摔死!”

    “这怎么可能?”玄奘起身笑道。

    “有什么不可能的?”老板瞪起了眼睛,“师父您别不信,好多打西边来的商人都这么说,神着呢!”

    玄奘没再说什么,在中原人以及河西商旅的心目中,西域本都是妖魔鬼怪住的地方。当年法显大师在西行取经的路上就曾说过,一出玉门关,附近就有恶鬼。特别是沙漠中的妖魔鬼怪,常有迷惑行人者,以把他们引入死亡之渊为乐事。

    西域尚且如此,更不用说葱岭以西了,在很多人眼里,那根本就是个传说中的地方,百鬼夜行在那些国度里是常有的事。

    “再说了,”老板还在往下说,“眼下天寒地冻大雪封路,师父您就算真的要西行,也得先在这儿住上一段时间,等来年开了春再走。”

    玄奘望着马棚外被践踏成泥的雪,犹豫着。

    “噢对了,”出门前,老板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来,“还有啊,看你是个出家人,我还得再提醒你一条,在西域,凡是有水的地方必有狼。”

    玄奘回过神来,合掌道:“多谢檀越提醒。”

    能不能走得出去暂且不说,马还是要买的。于是玄奘也走出了这间木棚,再次将目光投入到马群中。

    看着一匹匹毛色各异的健马,不知怎的,玄奘竟想起了在骊山上,何弘达对他说过的话:“从星相上来看,你骑的是一匹红马。”

    他原本不信这话,但小白龙和乌骓的遭遇让他心有余悸,那个占星家有点邪门!于是,他竟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了红色的马。

    可惜这里的红马不是太多,玄奘刚挑了一匹看上去最结实的,老板便在后面赔笑道:“实在不好意思,师父。这马刚才已经有人预定了。”

    玄奘又去看另外几匹,结果不是太瘦就是太老,要不就又太嫩,总之都不适合长途跋涉。

    在马棚里转了一圈后,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我这是在干什么?我是佛陀弟子,千里迢迢只为求法。一个占星家的话,至于这么当真吗?

    最终,玄奘看上了一匹栗色的小马,这马的年纪只有四岁多,牙齿尚未换齐,距离成年显然还差着那么一点儿,但身材却已经很高大,长腿修身,毛发油亮,显得极为健朗,应该是个能走远路的吧。

    玄奘把手放在马背上,用力一压,小马昂首挺立,纹丝不动。

    他满意地拍了拍马颈,说道:“就这匹吧!”

    “师父真是好眼力,这可是正宗的大宛良马。耐力持久,百里挑一!”老板一面帮他搭上鞍鞴,一面恭维道,“这匹正值青春年少,好好调教调教,最适合长途跋涉了。”

    见玄奘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老板又好言相劝道:“师父啊,依我看,您还是尽快找座寺院住下的好。这西行之事可一定要三思,根本就行不通的!搭上自己的性命不说,就连这匹好马也都得跟着糟殃啊。”

    “多谢檀越提醒,贫僧知道了。”玄奘淡淡地说着,牵马走出了这家马行。

    雪又落了下来,街上的行人少了许多,整个城市的道路都被一层厚厚的积雪覆盖着,使人难以辨认哪里是路,又通向哪里。

    玄奘抬起头来,深深吸了几口夹带着雪花的清新寒冽的空气。

    适度的寒冷让人清醒,他的头脑很快便冷静了下来。

    显然,那位好心的马行老板说的都是实情,不管这实情听起来是多么的令人绝望。现在,他必须仔细考虑一下,接下来这段凶险的路程该如何去走。

    然而,还没等他理出头绪来,两名身着戎装的士兵已经挡住了他的去路。

    “大师刚到瓜州吧?”士兵毕恭毕敬地施礼道,“我们刺史大人有请。”

    玄奘苦笑,想不到自己前脚刚到,后脚就被当地官员发现了行踪。

    瓜州刺史复姓独孤,单名一个达字。与那位喜欢玩鹰的凉州都督不同,独孤达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

    由于瓜州地处偏远很少有高僧游历至此,所以当他见到这位气度不凡的年轻僧侣时,心中的欣喜竟远远多过疑虑,特别是得知对方竟是从关中繁华之地远道而来,更是立刻便有了供养之意。

    刺史府中,玄奘面对桌上丰盛的斋食,有些犹豫。

    这位刺史大人既不问他是谁,为何而来,也不管他有什么打算,甚至连度谍都没说要看,似乎只是把他当作一位普通的云游高僧来供养。朝廷的“禁边令”他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自己又是否应该接受他的供养呢?

    “大师云游至此,真乃我瓜州之福啊,”独孤达热情的话语打断了他的沉思,“僻野荒地,比不得关中平原那般富庶,只预备了些山蔬野食供养大师,实在是不成敬意。”

    “阿弥陀佛,”玄奘忙合掌道,“大人太客气了,贫僧实难承受。”

    独孤达满面春风,哈哈大笑:“大师不必过谦,达最近也在读经,有些疑问正要向大师请教呢。”

    “不敢,”玄奘道,“大人请讲。”

    就在这时,一个小吏走了进来,递上一份文书。

    独孤达也不在意,只是简单地瞄了一眼,就放在一边,对那个正打算离去的小吏说道:“李昌,你来的正好,我正要向这位长安来的大法师请教佛法,你也是个信佛的,就呆在这里,一块儿听听。”

    “是,大人。”那个叫李昌的小吏垂手道。

    玄奘有些惊讶,看来这位瓜州刺史果真是个佛子,竟对一个同样信佛的小吏视若知己。

    他冲李昌点了点头,便又将目光投向独孤达。

    独孤达道:“弟子最近正在读《金刚经》。经中云:‘一切法皆是佛法’,就是说凡事不必太执著。又说:‘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那岂不是说,佛法根本就是虚幻的,无论法与非法,均当舍弃了?”

    玄奘反问道:“大人可知何为执著?”

    “达不知。”

    玄奘又看看李昌,李昌茫然道:“执著,那不就是犯倔?”

    独孤达“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李居士说得有些道理,”玄奘笑道:“初学佛之人常常执著于‘不要执著’这句话,却又不明白什么是执著。《圆觉经》里说:‘空实无华,病者妄执’。说的就是执著。错误地认同那些本来没有的东西,便是执著。”

    看到独孤达和李昌都在点头,玄奘又接着说道:“我们学习佛法的过程,就是远离妄想执著的过程。佛为我们开示了种种法门,都是为了破除这份执著。可是,如果我们认为所谓不执著便是对佛法本身的放弃,这同样是一种妄执。”

    独孤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法师说得不错,达一直在读经学法,突然看到‘不执著’这三个字,又说真正的佛法并非经中的文字,我还以为那些经典什么的都不要学了呢。”

    玄奘道:“经典都不要学了,如何找到修行的方向呢?不错,经书只是文字,不是真正的佛法,这就如同地图只是一些墨线,不是真正的地形一样。可是,如果一个人迷了路,他定会寻找地图,细细研究,好找到正确的方向。如果这时过来一个人,对他说,‘你不要执著于地图,那不是真正的地形。’大人认为,这样的建议有意义吗?”

    独孤达和李昌都笑了,李昌大声说道:“当然没有意义!只有对地形了如指掌了,才能不执著于地图。比如我从小在瓜州长大,在这方圆百里之内办事,就从来不需要看什么劳什子地图!”

    “正是,”玄奘道:“学佛也是如此。有的人慧根天成,仅凭着一句话、一棵草、一盏茶便能开悟,于是别人就以为经典无用。殊不知那是因为他已于无量世中深入经海,今生所需要的无非是一个提点,一个标记罢了。就像居士在熟悉的地方不再需要地图,只需看到一棵树、一间土屋便知道自己回到瓜州了一样,完全是个人的造化。可是我们多数人没有这样的造化。如果对于佛法的道理还没有弄清楚,有人却告诉你,不要执著于经典,不要执著于文字,这样的建议是否有益呢?如果我们对佛法所开示的很多东西尚未明了,却因为一句‘不执著’,而不去研究、学习经典,就如同我们尚在迷路,却扔下了手中的地图一般,那不是很危险吗?”

    “那样就容易误入岐途了。”李昌大声说道。

    玄奘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道:“李居士说得甚是。经云:‘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种种颠倒,犹如迷人,四方易处,妄认四大为自身相,六尘缘影为自心相’。就是说我们有错误的见解、妄执,必须放下。而如果我们没有这种执著,世尊是不会让我们去放下什么的。”

    “是啊!”李昌又插口道:“我也正觉得奇怪呢,世尊要我们不执著,那又为什么要讲戒律?我本来还在想,这倒挺好,什么都不执著,我们对戒律也可以不必执著了。”

    “对于戒律,我们真的已经做的很好了吗?”玄奘问道。

    见独孤达和李昌都不作声,玄奘接着说道:“如果我们对于戒律尚未很好地实行,连重视起来的习惯都还没有。又如何能算得上执著呢?”

    独孤达捋着胡子默默点头。

    “回到大人方才所说的问题,”玄奘话锋一转,又道,“《金刚经》云:‘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这句话并不是说,佛法是虚无的。恰恰相反,是说佛法是一条船,能够搭载我们脱离生死轮回的漩涡而到达彼岸。那些已经解脱已经上岸的阿罗汉等,自然不需要再将船背负在身上了,可是如果我们这些还在生死海中挣扎的人,也将船只抛弃的话,我们又依靠什么来到达彼岸呢?”

    “大师讲得真好,”独孤达由衷地钦佩道,“听大师这番话,弟子实有醍醐灌顶之感。”

    “贫僧不过是随缘讲说,”玄奘淡淡笑道,“大人能够读经学佛,实为累生累劫之善根。”

    说罢,他又将目光转向李昌:“这位李居士宿植慧根,悟性极佳。”

    听了这话,李昌咧着嘴笑了起来。

    三人谈佛论经,不觉已到傍晚,独孤达高兴地说道:“大师来咱们瓜州,不管是云游也好,讲经也罢,有什么需要尽管说来,弟子自当尽力为师办到。”

    李昌也在一边连连点头,目光中透着恳切。

    玄奘道:“多谢大人,贫僧只是小住几日便走。”

    “何必急在一时呢?”独孤达急道,“不瞒大师说,咱瓜州也算是个宝地,平常也经常来个西域大德,传法讲经。只是最近边境不宁,这才少了许多。弟子这几天正琢磨着,上哪儿去亲近善知识呢,大师就来了,真是佛祖慈悲啊!大师就多住些日子再走吧。”

    玄奘默然不语,他没有过所,没有向导,就算是想要早走,只怕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

    见玄奘不说话,独孤达只当他同意了,不禁欢喜道:“那么大师就请住在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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